晋末长剑 第1063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217
刘路孤看了眼普骨听。
此人披着一身名贵的貂皮大裘,双耳、脖子上金光灿灿。
皮裘内里则是一件华丽的锦袍,不是当年梁王发的,而是自己找人做的。
联想到在新平看到的普氏豪宅,以及其府中豢养的摔角力士、美貌女乐,刘路孤也有些不痛快。
普骨闾、普骨听父子已然堕落了!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先人迁徙时的七阻八难?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祖辈在盛乐时的筚路蓝缕?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父兄的豪情壮志?
很奇怪,刘路孤一个铁弗匈奴,却与索头共情了起来。
正宗拓跋氏血脉的普骨闾父子却在慢慢改变。
杂乱的脚步声在村头停住了。
院子里只留下了歪倒在地的木碓以及舂了一半的粟米,原先的老者却不知躲哪里去了。
普骨听让奴仆上前,找寻一番,将老者揪了出来。
邵珪四处扫了扫,发现这个院子是真脏,气味也很难闻,不由地顿住了脚步,不想再往前走。
他唤了一位名叫田川的宾客,让他上前询问。
此人来自北平田氏,会鲜卑语,上去之后,与普骨听、老者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禀道:“主公,此家种了十余亩粟、十亩穄,另有二十余亩田种了牧草。”
“家中栽了一些桑树,但没长成,不知道为什么。”
“去年秋天没杀羊,靠田里、野地里收的干草养活。家中还有两匹马,亦靠干草喂养,春来草料不足,打算用糠麸喂,养养膘,马上就要用。”
“用在何处?”邵珪奇道。
“他小儿子刚从岳家回来,没甚家财,打算把马借给他,跟镇北大将军去朔方。”田川答道。
乌桓、鲜卑习俗,男女相好后,都要去岳家住一顿时间,帮岳家干活,然后夫妻二人“净身出户”,正式组建家庭——当然,有的岳家会给他们一部分财物,不会真净身出户。
“去朔方作甚?”邵珪追问道。
他知道,去年代国辅相王丰攻朔方,第一次失败了,没打下,第二次召集大队人马,终于全取之——听闻镇军大将军刘虎很是懊恼,于是又和意辛山、诺真水汊一带的纥奚部、贺兰部干上了,然为其所败。
难道朔方有叛乱。
“捕俘。”田川低声说道:“自朔方出发,南下库结沙,或卑移山,捕捉杂胡人丁,售卖给朝廷。”
邵珪恍然大悟。
“售卖所得乃绢帛。”田川又道:“此物在代国原本没甚大用,但现在可从商队那买家什。据老翁所说,他小儿子打算买一些丝绵,再换些锦缎,做一床锦被。”
“捕俘竟有如此赚头?”邵珪有些吃惊。
锦被一般是富户才用得起,草原上一个苦哈哈的牧人,竟然也想用锦被?他到底要抓多少奴婢?
“这却不知了。”田川摇头道。
邵珪点了点头。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不知不觉间,草原局势竟然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有人定居农耕,靠种粮食、种牧草养牲畜为生,甚至从乌桓人那里讨得桑树种子,尝试着种桑。
有人半定居、半游牧,生活中定居带来的收入与日俱增。
有人纯粹做起无本买卖,靠杀人捕俘赚钱。
还有鲜卑贵人靠中原、草原互市赚得盆满钵满,慢慢变得爱享受起来。
变化不算特别大,但看起来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拓拔什翼犍也听到了。
他好像变得更加不高兴了,总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溜走。
昨天镇东大将军告诉他,母亲在长春宫偷偷诞下一女,现在还养在那里,和拓跋力真作伴。
什翼犍的心中十分酸涩,更有些委屈乃至怨恨。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路孤让他耐心等机会,一旦时机成熟,便诛杀乱党,还政于他。
什翼犍原本不敢,现在却觉得好像也无所谓了。
远处又传来了“马耕”、“数倍”、“亩收大增”之类的言语,他有点听不下去,自顾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第八章 生老病死
邵珪在代国逗留了半个多月,然后与宾客们仔细商议,将见闻汇总成文,并附上了建议,俨然一份述职报告,发往洛阳。
报告至洛阳后,又很快发往平阳,因为邵勋已在此处。
三月底,平阳丞相府内气氛沉凝。
庾文君带着十五岁的暮儿、十一岁梁奴、六岁的去疾陪母亲毌丘氏去了,邵勋则和庾氏诸子在陪已是弥留之际的庾琛。
平阳郡丞吴前也来了。
他年纪甚至比庾琛还大,七十多了,大字不识一个。以前是八品牧长,现在当个从七品郡丞,吃了没文化的亏,实在升不动。
他长子已经过世,多年前把长孙吴离托付给邵勋,其实也没什么文化,靠着吴前死命督促,粗通文墨。
先任殿中曹令史,复任县令,邵勋已经准备给他升一升官了,开国后一个太守是跑不了的。
这都是自己人,必须重用,即便没什么文化。
庾琛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久之前还吃过一点东西,现在又睡着了。
他没多少时间了,大家都耐心地等着。
邵勋出了卧房,来到前院之中,平阳郡、县二级官员纷纷行礼。
院子外甚至还挤了一大堆没资格进来的人。从早上等到现在,饿了就让人送饭过来,甚至还有那直接饿肚子硬扛的。
大人物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生老病死,皆是政治。
而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如今的邵氏政权确实颇具气象,人心所向,煌煌正朝,虽然还没正式开国。
“元规。”邵勋挥手让平阳官员们回去干正事,只留下少数几个人听令,协助庾家办理后事,然后又看向庾亮,道:“家里都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庾亮回道。
“徐州那边内情如何?”
“下邳、彭城、东海三郡久被战火,残破不堪,下邳尤甚。”庾亮说道:“将来若攻取江东,淮水南北还得下大力气经营。”
邵勋唔了一声。
大分裂时代,淮河两岸苦啊。
南朝、北朝在此鏖兵,纵有和平岁月,也抵不过战争到来后的摧残,到最后城邑残破,渺无人烟。
要发展这种遭灾深重的地方,光靠当地残存人口已经不够了,还得移民。
“你是真有长进了。”邵勋说道:“此间事了,你就在家潜心读书。这些年,你好歹也转任各职,理政心得是不缺的,正好再通读一遍典籍,融会贯通。有所得可写信于我,若有暇,我会回信的。”
“大王……”庾亮真的有点感动。
这意味着梁王时刻关注着他,时刻给他机会,将来的前途断断差不了的。
“都是一家人,何作此儿女态?”邵勋叹道:“庾家五子,皆有任用,不要胡思乱想。”
说罢,挥了挥手,道:“有事就去忙吧。”
庾亮行礼告退。
邵勋就着春日阳光,闭目假寐,脑海中还在想着刚收到的一封信。
亮子的从兄庾蔑在凉州待不住了,经金城、陇西返回。
根据信中所说,张骏派了两位使者随行,一起来洛阳。
其一名氾袆(fán hui),曾是张寔的左长史,敦煌人。
其有族人曰氾衷,与张甝、索靖、索紾、索永合称“敦煌五龙”。
张寔被刺杀后,张茂继位,氾袆地位大降,长史之职也没了,但仍然能为张茂参谋赞画。
张骏继位后,复为长史。
其二名隗瑾,张轨、张寔、张茂、张骏四朝元老,原为贼曹佐,张茂后期任贼曹掾,现为贼曹参军——工作内容没啥变化,级别升了。
隗瑾是高昌人,与天水隗氏乃一族,却不知怎么落籍高昌了。
二人之外,另遣帐下督北宫纯率五百骑护送,携名马、金器、西域珍品来洛阳。
毋庸置疑,这个凉州使团肯定有自己的应对预案,根据朝廷对他们的态度不同而做出不同的回应。
但也看得出来,凉州方面虽不愿降,但也不愿打。
尤其是一统北地的又不是匈奴、羯胡之辈,犯不着硬拼。他们还派来了与邵勋有数面之缘的老将北宫纯,态度可见一斑。
张骏还是天真了!
邵勋睁开眼睛,看着院中婆娑的树影。
政治这种事情,杀人于无形,血腥之处不亚于军争。
其人自忖实力不足,瞻前顾后,想看看能不能谈出些什么来,能不打就不打,寄希望于别人嫌麻烦,不愿劳师远征,就这么放过你,让你继续名为臣属,实则割据。
就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我可要拿捏你了。
“大王,家父……醒了。”庾亮走了过来,一脸悲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