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64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401
邵勋闻言,立刻起身入屋,来到了庾琛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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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是老夫与大王最后一面了。”庾琛的精神出乎意料地好,仿佛燃尽了生命中最后一分能量似的。
“我来此,便是为了见妇翁最后一面,方不负公多年操劳。”邵勋坐了下来,为庾琛掖了掖被角,说道。
“阿爷!”庾文君跌跌撞撞走了进来,泣不成声。
在她身后,庾冰、庾怿二人扶着毌丘氏,庾条、庾翼默默跟随。
邵勋起身,对毌丘氏行了一礼,然后拉过庾文君,让她坐在身边,轻抚其手,以示安慰。
“何悲戚也?”庾琛倒是洒脱,居然挤出一丝笑容,道:“人总有这一天的。临行之日,家人皆在,复有何憾?”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庾文君身上,道:“吾女自幼聪慧,如何看不开?”
“阿爷……”庾文君泪流满面。
“吾女是有福的。”庾琛笑道:“少时见得吾婿,此非命耶?马上就要当皇后了,这般福气,谁不艳羡?”
庾文君更难过了,邵勋轻轻揽着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庾琛喘了一口气,又道:“我少时饱读诗书,有匡国辅弼之志,然中年碰壁,浮浮沉沉,得任侍御史已是侥天之幸。先帝乱起,灰心丧气,尝思南渡,终未成行。”
邵勋也不由地回忆起二十余年前的旧事。
庾琛没有选择南渡,最终赴任汲郡太守,和他有莫大的关系。
他改变了庾琛的命运,也改变了庾家众人的命运。
至于是好是坏,只能留给时间来评述了。
“幸遇吾婿,暮年时得一遂少年之志。其间繁难困苦,难以述说。刚有些头绪,却寿元不继,此亦命也。”庾琛说完,看了看邵勋,笑容平和,道:“不能再为大王奉理政事了。”
“妇翁之好,焉能忘记。”邵勋说道:“若无妇翁,我哪能常年征战,扫平不从?怕是祸起萧墙,变生肘腋,诸般事体将我牢牢束缚在河南,动弹不得。”
这是实话。有一个能帮你打理政务、稳定后方的人,那是真的幸运。
不然的话,出征打仗只能派手下大将去,而不能亲征。
久而久之,这是会出问题的。
历史上的石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后期不怎么亲自领兵了,除了与刘曜的洛阳决战外,基本都是石虎打的,最终什么后果,都看得到。
这是人心丧乱、礼崩乐坏的时代,涉及到军队的事务,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听到邵勋的话,庾琛有些欣慰。他的付出,得到了别人的肯定。或许,史书上也会留下他的印记吧?
“元规。”庾琛又看向长子。
“阿爷,我在呢。”庾亮上前一步,轻声应道。
“你太毛躁了。”说了那么久的话,庾琛的声音有些疲惫,最后的生命好像也要燃尽了,但他坚持说道:“你自视甚高,有时候又很自轻。明明喜欢读儒生的书,却害怕被人嘲笑,总与人空谈玄学。”
庾亮低着头,没有说话。
“患得患失之下,别人无意间的举动,就能让你焦躁不已。”庾琛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未必比别人强,也未必比别人差,何急耶?为父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这个道理,你——宜细思之,莫要坏了大事。”
“是。”庾亮低眉顺眼,应了一声。
“大王……”庾琛又看向邵勋,眼中的光彩愈发黯淡了,只听他说道:“元规心性一般,以至好大喜功、急躁不堪,你看着办吧。能用则用,不能用就让他回颍川老宅。”
“妇翁莫要心忧。”邵勋说道:“我与元规相识于微末之际,此等情分,非同寻常,以后还要元规帮我呢。”
“大王你是有分寸的,我不担心,我不担心……”庾琛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嘴里仍说道:“人生贵贱,无有始终。门户家业,匪能久恃。千年之后,唯有西山落日、东流之水常在。我管不了了,管不了了……死前见得挽天倾,幸甚。”
庾琛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或许不会再醒来了。
他是幸福的。临行之前,一家人齐齐整整,在身边陪伴着,送他最后一程。
邵勋都有些羡慕了。
因为他走的那一天,未必能如此这般。
庾文君将脸埋在他怀里,无声哭泣。
邵勋轻轻拍着她的背,珍惜眼前之人,做好力所能及之事,不负天下苍生。
真到了那一天,时至则行耳。
当天夜里,丞相庾琛于昏睡中离世。
邵勋又送走了一个老人。
第九章 西苑
几乎和庾琛前后脚,数日后,邵勋收到庾珉在洛阳病逝的消息。
这对堂兄弟,倒能在路上作伴而行。
庾琛的后事,自无需他操心。
太常寺、平阳郡通力合作,仪礼、用度不缺,就连宾客都给你安排地妥妥当当。
三日后,小敛已毕,大敛入棺,停灵于丞相府中。
于是府中宾客愈多,一月之内,河东、弘农、西河、太原、上党、冯翊乃至上郡、雕阴等地有名望之人,络绎而至。
大部分人都是听闻梁王在此之后,临时起意赶过来的。
虽然梁王只是召见他们,略略说几句话,但赶来之人都觉得不虚此行,盖因他们的地位似乎得到了保证——其实是各取所需,邵勋也需要这些地头蛇的效忠。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远近宾客基本都来过了。
庾亮准备起灵回颍川,于九月初下葬,邵勋没有异议。
这段时日内,他一直陪着庾文君,关心着她的心情,感受着她的悲痛。
天气好的时候,会带着她到上林苑内散散心,比如今日。
两人并肩坐在草坡之上,看着山下的一汪清泉。
泉水湛蓝,数群羊在泉池边欢快地吃着草。
马儿摇头摆尾,互相追逐,时而发出一阵嘶鸣。
左近半是松柏,半杂枫香。
宁静、幽远、惬意,大概是士人们喜欢的那种亲近自然的隐居之地。
邵勋也很喜欢,但只能放松的时候过来住几天,他的大部分精力注定还要投入到红尘俗务之中。
看了会风景后,邵勋收回视线,猛然发现怀中的庾文君一直在看他。
见他看过来后,庾文君将脸埋在他怀里,轻声道:“我原谅你了……”
啊?邵勋有些惊讶,原来小娇妻最近一直对他有意见呢?
“原谅什么?”邵勋问道。
庾文君只摇头,不说话。
邵勋也不追问,他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这段时间他表现太好了,又在庾文君的账户里存了不少钱,让之前某些在庾文君眼里的“逆天”举动淡化了。
不过,只是原谅了他之前玩文字游戏的行为,人家的诉求不会放弃的。
“好,好,好。”邵勋说道:“出征之时,全靠爱妻打理家业,使我无后顾之忧,果是我欠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我总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扶着你的人太多了,你手都不够用了。”庾文君小声道。
邵勋知道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只轻轻抚着庾文君的肩,并不说话。
夫妻二人静静地坐了许久。
及至日落西山之时,方才起身回返。
要不说邵贼能成事呢,女人情绪低落、难过、彷徨的时候,你陪她、安慰她,其效果比平日里嘘寒问暖强出太多了。
他天天陪着小娇妻,感情比起之前两年迅速升温,后宫算是勉强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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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阳逗留期间,邵勋还批复了几件军政大事。
镇西将军金正上疏,路松多于河湟击杀伪汉酒泉王石武及石勒部将张敬等,擒石勒,石虎仅率百余骑西逃,投奔河西鲜卑秃发氏(拓跋匹孤后人)。
邵勋许路松多率众归家,为黄石镇将,将由其侄子统领的黄石屠各部交还路松多——黄石镇位于今彭阳县。
另外还有一件“奇事”!
巨鹿太守羊聃主动请缨,愿西行关中,为朝廷监视关西诸胡,条件只有一个,让他当镇将。
邵勋看完,只觉以前别人说羊聃残暴嗜杀不是假的。
这人是真的蛋疼,好日子不过,非要打打杀杀。
行,满足你!
遂大笔一挥,以羊聃为阴密(今灵台县西)镇将,朝廷只给良马、器械和部分钱帛,长安可调拨一些粮草、农具、耕牛,人手则需羊聃自行招募。
周边一堆卢水胡、屠各胡、休屠胡、氐羌乃至以前刘汉迁过来监视诸胡的匈奴残部,能不能稳住看他本事了。
金正奏疏中还提及,今年关中会组织一次对杨难敌兄弟的征讨,因为阴平郡又丢了。
邵勋同意了。
仔细算算金正的兵力,其实不多。
他在长安拣选胡汉精壮万余,分给田地,屯于长安城下,这是他最主要的兵力。
另有屯于黄白城的窦于真部三千鲜卑骑兵,护匈奴中郎将靳准的匈奴兵——最多可征发七千骑。
整体兵力还是比较薄弱的。
邵勋想了想,将黑矟右营赵玮部西调长安,暂归金正指挥。
这支部队成立不过两年,仅有的战斗经验便是去年渡河西进,与匈奴残部在上郡的山沟沟里厮杀,多为攻打堡寨,另有少许甬道、山隘间的遭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