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72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329
卞滔跟在苻安身后,登上了河北的土地。
枋头南北二城之外,到处是攒动的人头。
“都尉,这是……”卞滔指了指不远处,问道。
“朝廷有令,调发五千人至黎阳,随义从军南下。”苻安说道:“看到那些船了么?邺城开来的,满载粮草军资,我部将其在枋头装船,再送往汝南。”
“南边打得很激烈?”卞滔问道。
苻安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解释道:“并非如此。汝南氐羌以部落大疫为由,不愿南下襄阳。朝廷调兵——”
说到这里,叹息一声,脸上颇有兔死狐悲之感,道:“朝廷要突袭他们,以儆效尤。可能不止黎阳大军南下,还有别的部伍。”
卞滔无语。
冯翊氐羌去了汝南,可能确实难以适应,生病者众多,但也有可能是借口,不想打仗而已。但朝廷显然不打算听他们解释,直接就动手了。
卞滔对梁王的认识更深刻了,这是个什么人啊?
当然,对这个问题,他心中是有答案的。
“枋头氐兵愿意南下?”卞滔突然问了一句。
“除非一起反,否则……”苻安没说完,但意思显而易见。
卞滔了然。
迁徙到枋头的数万氐人还不敢造次。
他们可能永远不敢反,也可能在等机会,比如邵家父子权力交接的时候。
“梁王要开国了吧?”苻安问道。
“三辞三让才第二回呢。”卞滔打量着远处的氐人村寨,随口答道。
“你们就会玩这些小把戏。”苻安哂笑道:“第一回梁王怎么推却的?”
卞滔收回目光,道:“大王说他起兵是为了天下苍生,并无私心,故婉言谢绝禅让。”
苻安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又问道:“这次呢?”
“梁王说天下有才之人甚多,请众臣另寻他人。”
苻安这回不笑了,反倒有些佩服,如此一本正经演戏,你们怎么能忍住不笑的?
“今已七月初六,最多再等三天,你押运一批粮草去野王。”苻安收拾心情,说道:“放心,这会沁水大涨,粮船可直抵城下。”
“去野王作甚。”卞滔问道。
“有鲜卑南下拜谒。”苻安说道。
“拓跋氏?”
“不止拓跋氏,还有宇文氏。”苻安说道:“宇文氏现在是乞得龟当家,刚被慕容氏打得元气大伤,故其遣侄宇文悉拔雄率骏马五百匹、车千乘、军民数千人南下为质。”
“慕容氏这么厉害?”卞滔有些惊讶,又问道:“宇文丘不勤呢?”
“死了。”苻安说道:“他死之后,不过两三年内,宇文氏连吃败仗,首领宇文莫圭、宇文逊昵延相继死去,现在是宇文乞得龟当政。”
“怎么死的?”卞滔傻傻地问道。
苻安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草原上不需要无用的首领。若宇文乞得龟再吃败仗,我看他也活不长。”
卞滔心底一寒,这可比汉地残酷多了。
“乞得龟这是想要朝廷保他啊,看来是被打怕了。”卞滔咋舌道。
“朝廷定然是要帮助宇文氏的。”苻安说道。
卞滔赞同。
慕容氏势头这么强劲,不知道败了宇文氏多少次了,连高句丽都不止一次为其击败,损失兵士、百姓、城池无数。
晋廷在辽东的土地、人口也尽为其所夺。
王浚用事幽州、河北混战那些年,更是陆陆续续跑过去不下二十万汉民,皆为其所用。
梁王定然容不得其如此放肆,保宇文氏是必然的。
只是——如果慕容氏也遣使入贡呢?会不会征辽?
“走吧。”苻安伸手欲拍卞滔的肩膀,很快又缩回了,只道:“去枋头坐坐,吾兄要南下了,见一面不容易。”
“可。”卞滔并不推辞,应下了,旋又问道:“拓跋鲜卑也有人南下?”
“听闻是太夫人王氏带着凉城郡公拓跋力真一起南下。”苻安说道:“你问这作甚?代国已然顺服,自会遣使而来。”
“你不懂。”卞滔神色一变,道:“这是来恭贺大王开国的。第三次禅位诏书,或许已经不远。”
苻安愕然,还有这回事?仔细想想,却又不无道理。
人家来一次不容易,开国称制这种极其重要的场合,最好要有属国君长到场,毕竟中原天子都喜欢万邦来朝这个调调。
王夫人毕竟是妇人,身份不太行,而代公又不能亲来,所以只能以凉城郡公代之。
或许,代公还打着让拓跋力真为质的主意吧?苻安分析着。
就像宇文乞得龟年纪太小,并无子嗣,故只能派侄子悉拔雄南下为质——这个侄子比乞得龟大很多。
卞滔并未在枋头逗留太久,七月十五日,他率数十艘小船,直抵野王城下,送来了十万斛粮豆。
野王城外,上百鲜卑骑兵护送着几辆马车南行,上面装载着选自东木根山的最上乘的黑羔羊皮。
第十六章 机构蛋糕
八月初一,卞滔在野王看到的皮料就送到了洛阳。
黑羔羊皮做什么的?那当然是拿来做冕服的了,还是最高等级的祭祀用的冕服。
整体色调上玄下纁。
玄,代表着一天中阳光的升起,是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
纁,代表着一天中太阳的下落,是一种黄中带红的颜色。
自先秦时期一直流传到现在,且还会继续流行下去。
平日里不常穿,但非常正式的场合,如正旦大朝会、昭告上天、祭祀家庙等,都需要穿这一身。
登基自然也包括在其中了。
而且新朝乃水德,尚黑,黑羔羊裘冕服从色调上来说也非常契合,堪称完美。
“幸好那会天气已经凉了下来,不然穿这身是真的热。”邵勋摸了摸质地完美的皮料,道:“难得代公有心了。”
庾文君站在一旁,也有些欣喜。
她是为丈夫欣喜,为他奋斗二十多年,终于接近顶峰而欣喜。
不过,欣喜之中,终究还是有些小情绪。
“代公是挺有孝心的。”她轻声说道。
邵勋微微一愣,笑道:“他以父礼事我,我保他权位,如此而已。”
庾文君不置可否,面色淡然。
邵勋看得有些不太舒服,放下黑羔羊皮,嘱咐少府尽快赶制后,又看向妻子,欲言又止。
“好了,夫君。”看男人这个样子,庾文君心情好了一些,挽起他的手,道:“正事要紧,速去理政吧。”
邵勋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妻子,去了大将军府。
禅让进入后期,新朝最重要的利益分配方案也终于出炉了。
“可真不容易。”邵勋弹了弹手里的硬黄纸,感慨道。
包括羊曼在内的几人尽皆俯首,但心神仍留在那份黄纸上。
开国之后,王衍会继续任丞相。
按照他们对局势的洞悉,王夷甫可能是大梁朝第一任同时也是最后一任丞相。
他死后,丞相之职会被罢废,取而代之是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主官,即尚书令、中书监、侍中。
其中,尚书令、中书监各设一员,侍中员额不定,一般是两员,有时候会稍多一些。
羊曼是侍中,常在梁王身边参预大事,他非常想进入那个被称为“政事堂”的机构,与尚书令、中书监同列,哪怕弱势一点、地位低一点,也是了不得的荣耀,盖因进了政事堂,可就是事实上的丞相了——因分权故,应该是丞相之一。
张宾则面色平静。
他是从四品中书侍郎,梁王已经私下里说过了,开国之后,他就是正三品中书监——本来这个职位是从二品的,但梁王觉得有起草诏书权力的中书省主官不宜级别太高,于是降了一级。
不过张宾无所谓了。
五年前那场大疫,他家中有亲人过世,自己一度也感到身体不适。好在梁王非常重视他,不但派遣名医诊治,还将他接到了空旷的上林苑内休养,这才挺了过来。
非此,他感觉自己躲不过那场劫难。
经历了这种生死大事,他已经看开了。
能不能更进一步不重要,作为石勒降人,他在朝中根基浅薄,已经惹得太多人眼红了,没必要太过积极。
梁王给官,他就接过来。不给,也不会失望,如此而已。
吏部尚书梁芬则老神在在地坐着。
他应该也会动一动了,但不会奢望尚书令那个位置。
不是没有希望,希望肯定是有的,但竞争十分激烈,西州这个基本盘到底能不能撑起尚书令这个丞相之下第一人,他心里有数。
要知道,作为三省之中凌驾于其他二省的部门,尚书令可是正二品,总揽六曹尚书事,几乎可以算是“小丞相”。
上个月一度有传闻:“梁王欲罢废尚书令,不置此职,但以仆射为之。”
现在看来,这只是个谣言,尚书令还会继续存在。
尚书令之下,如果不分置左右仆射,那就只有一个“尚书仆射”。
梁芬很清楚,尚书仆射或尚书左仆射将是他的位置,因为梁王需要拉拢西州士人、豪族。
朝堂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啊,无尽的算计、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