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8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242
  诚然,据有襄阳、寿春等地,形势比老东吴好太多了,但新东吴内部可多了一大批南渡士人啊。
  偏偏这些人还执掌大权。虽经多年相处,南渡士人、江东土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没以前那么大了,双方渐渐找到了各自都能接受的位置,但内部人心仍然不如孙吴那会,差远了。
  一句话,老东吴可以齐心和曹操干,新东吴或者说东晋——如果琅琊王称帝且仍以“晋”为国号的话——可没法齐心啊。
  邵贼招招手,不知道多少人暗通款曲。这个隐忧,不得不正视。
  贺隰有预感,搞不好最后事情就坏在这上面。
  “这会——”顾和看向贺隰,又看向其他人,道:“还是得精诚团结。挫败邵贼几次攻势,他南下的心思就淡了,建邺人心也就稳了。待到二十年后,又是一代人,南渡士人与北方的联系更淡了,江东基业则愈发稳固。”
  “那么,君孝觉得以何挫败邵贼攻势呢?”贺隰忍不住问道。
  “以河防、以疫病、以邵贼倒行逆施。”顾和斩钉截铁地说道。
  贺隰只觉很震撼,更无言以对。
  走一步看一步了。
  ******
  寒风掠过北地,袭至江南。
  一夜之间,北风呜咽,霜雪骤降。
  王导刚刚出官署,就见头顶茅草飞扬,飘飞一阵后,往人脸上糊来。
  随从连忙上前,为王导除去身上的草屑。
  跟在王导身后的卞壸见了,干笑两声,道:“这门该修了。”
  王导安之若素,只道:“钱粮更该用在紧要之处。”
  东吴本有皇宫,曰“太初宫”。
  张昌之乱时,其部将石冰攻至建邺,将太初宫焚烧殆尽。
  司马睿南渡之后,只能利用原东吴皇宫园囿内的屋舍办公。
  没办法,太穷了。
  营建需要人力,谁给你。江东大族会派自己的庄客过来吗?
  营建还需要伐木、采石,而这些是有主的啊,江东大族允许你砍树采石了吗?
  所以,凑合着过吧。
  有余力时修一修,没余力就算了。所以,直至今日,不少衙署正门门楼还是茅草屋顶,有点离谱。
  本来今年准备了一些木料、条石,还搞来了一些人力,准备烧砖制瓦、夯土筑墙的,现在也没戏了。
  至于原因么——
  王导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好家伙!整整两万人披麻戴孝,全军缟素!
  王导面无表情,经通传之后,很快来到中军大帐,见到了司马睿。
  “茂弘。”司马睿一见到王导,就泪如雨下。
  “大王。”王导叹息一声,道:“还请大王保重身体。”
  “国仇家恨在此,心气郁结……”司马睿摇了摇头,泣道:“大行皇帝之仇,不能不报。茂弘无需多劝,孤要誓师北伐,亲征洛阳,直取邵贼人头,以祭奠大行皇帝。”
  “大王,粮草不济,奈何!”王导一脸沉痛地说道。
  “茂弘!”司马睿怒目圆瞪,双眼赤红,只听他大声道:“到底何人推三阻四?值此北伐之际,漕运失期,何不斩之?”
  “仆会遣人查办漕运诸员吏。”王导说道:“大王莫要伤心过度。”
  “茂弘速速去查,孤一定要北伐!”司马睿大声道:“来人!为孤披甲!”
  军校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人硬着头皮搬来了一副明光铠。
  司马睿上前两步,示意为他披甲。
  不料刚套上身甲,其他部位还没上呢,司马睿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还好有人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
  好重!
  司马睿眼皮子直跳,一把将人推开,站稳了,示意继续披甲。
  众人无奈,只得一一为他穿戴好臂甲、裙甲、身甲、护心、披膊,最后还往他头上罩了个铁盔。
  不知道谁毛手毛脚、没轻没重,沉重的铁盔差点把司马睿砸晕,还好他撑住了。
  “大王!”王导拜倒于地,苦劝道:“今苦无粮草,仆请大王回宫统摄万机,以国事为重。”
  “大王!”卞壸等人亦拜倒于地,劝道:“请大王以国事为重。”
  “唰!”司马睿一把抽出了佩剑,怒道:“尔等不惧死乎?”
  “大王,邵贼弑君,人神共愤,又在洛阳群丑撺掇下行篡位之事,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王导说道:“序不可一日无统,国不可一日无主。仆请大王即刻回宫,统摄万机。”
  王导说完这话,眼神示意,众人齐声道:“请大王回宫统摄万机。”
  “邵贼未灭,孤有何颜面行此事?不妥!”司马睿坚持道:“茂弘你即刻去查,看看是谁不发粮草,阻我北伐。”
  “大王。”王导之子王悦突然起身,道:“今日有人自江北来,携有天子禅位前手诏。”
  说罢,上前将诏书恭恭敬敬呈递上去。
  司马睿先是一愣,然后跪拜于地,双手颤抖着接过诏书,打开览阅。
  顷刻之间,泪如雨下,泣道:“孤愧对天子(司马端)啊!”
  “大王。”王悦情真意切道:“禅君为邵贼所迫,自知不敌,恳请大王统摄万机,延续晋祚。大王万不可辜负。”
  司马睿闻言大哭道:“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其声哀切,听者伤心,闻者动容。
  第二十九章 行为艺术(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差不多就得了。
  众幕僚上前,将司马睿搀扶而起,往车辇而去。
  很快,司马睿嚎啕大哭的声音随着车驾远去。
  军校们适时下达命令,军士各归营伍,不得妄动。
  司马睿走后,幕府僚佐们亦纷纷跟随而去。
  刘隗走在最后面,重重地叹了口气,扫视王导一眼后,面色不豫,快步离去。
  王导闭上了双眼,矗立在寒风中。
  没有任何话语,但那股深沉的疲惫感、无力感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父亲。”王悦走了过来,道:“众人应该回宫劝进了。”
  王导嗯了一声,仍站在那里没动。
  王悦陪着他一起。
  父子二人就那样看着不远处的军营、河流、森林、农田,久久无语。
  王悦有点理解父亲。
  终日做一些让人反胃的事,都烦啊!
  偏偏琅琊王看似谦退克己,实际有几分小心思,还很会演戏,让人颇感无奈,有时候都想说一句:“你差不多得了。”
  而且,琅琊王一方面非常需要父亲的帮助,一方面又较为警惕。
  以刘隗为首的一帮人,就和父亲不是很对付,时不时挑刺、纠劾,让人烦不胜烦。
  “祖士稚曾有言,做人要有始有终。”王导叹息一声,道:“走吧。”
  “去哪?”王悦下意识问道。
  王导看了看儿子单薄的身躯,以及被寒风吹得不断咳嗽的模样,道:“回宫城。”
  “那这些人呢?”王悦指了指披麻戴孝的士卒,问道。
  “修宫城。”王导说道:“本是吴宫苑林,早就破败不堪。大王登基之后,总不能还如此将就吧。”
  “也是。”王悦点头道。
  “‘漕运失期’之事,你授意他人去查,别沾手。”王导说道:“大王太要脸,北伐夭折之事,总要有个说法。不然江东豪族问起来,何以答复?”
  说罢,上了牛车,在随从护卫之下,很快抵达了宫苑正门。
  不意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冲出,速度飞快,差点与王导的牛车撞上。
  王导眉头紧皱,下了牛车,先安抚住惴惴不安的车夫,道:“非汝之过。”
  随即看向前方,发现居然是琅琊王的车辇——从型制上来说,其实和御辇也差不多了,毕竟琅琊王是“监国”宗王身份,与国君差别不大。
  车辇后面追来了一群气喘吁吁之人,齐声大呼:“大王三思!大王三思啊。”
  “哗!”司马睿掀开了车帘,泪流满面道:“孤,罪人也。既不能北伐雪耻,又不能蹈节死义,有何面目荣登大宝?诸公休要多劝。孤本琅琊王,这就归国,不问世事。”
  王导只觉太阳穴隐隐发涨。
  远远见得刁协奔来,王导上前一把拽住,低声问道:“玄亮,到底发生了何事?”
  刁协看了下仍在哀哀哭泣的司马睿,叹了口气,低声道:“方才明公不在,有人带头劝进,请大王登皇帝位,以续国祚。结果大王不肯。遂有人以头撞柱,以死固请,王神色松动,但仍不同意,流涕而下,命私家僮仆驾车归国。”
  王导默然无语。
  琅琊国在徐州呢,而今江东确实也有琅琊国,但没有实土。
  前阵子有人提及,在丹阳郡内划一片土地置琅琊国,但那地并不全是朝廷的,还得与江东豪族扯皮,到现在还没结果。
  归国、归国,归哪门子国?难不成你要渡江北上,去琅琊郡?
  “也就是说,北伐的事平了,而今是不愿登皇帝位?”王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