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2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832
  司马裒沉吟片刻,低声道:“以拖待变。”
  山遐闻言有点欣慰,又有点悲哀。
  东宫那帮人别的本事或许一般,但琢磨人心是有一套的,他们必然看得出来,天子所说的“北伐”、“接应”、“不能让人寒心”都是反话,因为这个朝廷从一开始就没有大举北伐的能力,也没有接应过别人,更是一直让人寒心。
  远的不谈,今上登基前那次是怎么回事?建邺这么多年总共就攒了两万大军,全给拉出去了,说是要北伐,最后不还是偃旗息鼓?
  朝廷脸上挂不住,杀淳于伯了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北伐半途而废,这责任是小小的淳于伯能担下的吗?
  所以,现在人人都清楚了,北伐就是个笑话,停留在嘴上而已,你要是当真可就是傻子了,会被人嘲讽的。
  “以拖待变好啊。”山玮赞叹道:“殿下至江北巡视一番即可。每至一处,多停留些时日。短则月余,长则数月,如此要不了多久,北边就有消息传回了。”
  “彦祖所言甚是。”羊固摇头晃脑道:“北伐无兵无粮,如之奈何?此事万不能碰。胜了还好,败了则万事皆休。”
  “道安所言极是。刘琨屯于淮阴、苏峻驻于广陵、诸葛恢镇京口、祖约守寿春,此四部兵马谁能动之?怕是一部都难以支使。便是勉强上阵了,也不会尽力,天子可能还会责怪。”
  “别人不好说,京口那帮人绝无可能使唤得动。诸葛恢与石氏关系匪浅,很难听命于殿下。”
  “江北风月也不错,走一走无妨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个中情由剖析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得不说,这几人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说的话并不离谱,相反一股吃死了司马睿、王导及南渡士人心态的感觉。或许,他们自己就是南渡士人,又在朝为官,天天接触第一手信息,以己度人之下,猜别人的心思并不难。
  司马裒听他们这么一说,脸色好看了许多。
  事实上,东宫僚属们也是这么说的,但他昨晚辗转反侧,还是有些担心。今天听山氏、羊氏这些妻族姻亲也这么说,便彻底放心了。
  “说起来,邵贼也挺能折腾的。”司马裒感慨道:“四十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若我居洛阳,掌北地权柄,这会已经垂拱而治。”
  “这个年岁,该考虑如何传位了。”山玮附和道:“万一暴卒,却未安排好后事,岂不天下大乱?”
  南渡士人,对“暴卒”这个词真的谈之色变,因为这样死的人太多了,往往到最后都不知道死因,只能归结于神神鬼鬼,因为你压根没法解释,年纪轻轻、身体强壮的人突然就死了,没有任何征兆。
  山氏带着几位宫人走了进来,端着茶水、点心。
  茶水就很普通了,也不知道哪个郡县上贡的。
  点心就是蜜饯干果之类,据说是太子妃亲手制作的,也是辛苦。
  众人纷纷起身,连连致谢。
  山氏将茶水、点心放下后,挥手让宫人退下,然后就坐在一旁,静静整理书箧。
  众人不以为意,早习惯了。
  山遐只看了从妹一眼,便清了清嗓子,道:“殿下可能求得调兵文书?禁军两万众,若能调个数千人乃至万人,则北上时安稳许多。”
  山氏手微微一顿。
  “数千人足矣。”司马裒心情放松之下,笑道:“邵贼远在凉州,北地空虚,无妨的。”
  羊炜拈着胡须,亦笑道:“多一些更好,吓一吓邵贼便是,总不能真去游水玩水。”
  山氏将一摞文稿放下。
  第一页文稿角上有几滴烛泪,字迹却娟秀华美,无一丝潦草的痕迹,显然出自山氏手笔。
  “夫君万不可轻敌。”山氏突然抬起头,说道:“邵太白一介士息,以至今日,必有过人之处。妾闻建邺上下多以其出身为由嘲笑,实不该如此。”
  “夫君北上,纵然缺兵少粮,无力北伐,也不该空耗时日。妾闻江北有诸多青徐豫兖乃至河北流民,近者耕作已不下十年,远者几至二十年,朝廷却不令其就近附籍扬州。诸般艰难,难以赘述。夫君不妨多多查访,然后上奏朝廷,乞置侨郡、侨县,令其附籍。如此,则士民大悦,尽皆感念夫君,岂非美事?”
  为何不让流民过江?为何不设侨郡侨县?原因很复杂。
  设侨郡侨县安置流民需要土地。
  南渡士人多自傲于原本的郡望、乡品,比如济阳江氏在北地是名门望族,江氏子弟南渡之后,对外往往自称“济阳江氏”或“陈留江氏”,你为他侨置济阳郡后,他们便有了家,无论是做官还是其他什么,都便利很多。
  这就是人情,拿到手后好处极多。
  司马裒闻言若有所悟。
  山氏见丈夫明白了,便不再越俎代庖,端着餐盘出去了,将空间留给男人们。
  外间日头渐高。
  五月的天气有些炎热了,宫人们仍在菜田中劳作。
  山氏看了两眼,吩咐道:“都去歇息吧,待傍晚时分再来。”
  宫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
  清风吹来,扬动着山氏的秀发和裙角。
  她仔细看着院子内外的菜畦和果树,嘴角露出些许笑意,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她轻轻走了过去。
  地上洒落着些许花瓣,她轻轻捡起几瓣,放在手掌心,静静看了许久,仿佛能从落红中汲取力量和美丽一般。
  “殿下,肉香正烈,仆今日不走了,定要好好吃上一顿。”
  “听闻殿下得了数十斛菰米。夏日将至,菰米饭配禁脔,便是神仙也不换啊。”
  门厅外响起了谈笑声。
  山氏将掌心的落花撒在树根,随即便转过身去,步履从容地来到厨肆外,查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
  末了,又道:“给门警、侍卫也分些酒肉,许其带回家中。”
  吩咐完毕后,又回到卧房。
  房内陈设一般,看不出任何奢华的样子,唯两具坐榻之上摆放着一些金银器、锦缎。
  山氏仔细看着。
  太子明天要去马家见生母。东宫用度固然不丰裕,但这事不能马虎,须得备足。
  她一样样挑着,将要送出去的礼物置于一边,然后吩咐宫人取走装好。
  做完这一切后,她来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见没人注意到,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二十四岁少妇傲人的身材显露无疑。
  很快,山氏就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出格事情一样,脸一红,坐了下来,抓起案几上某份抄录而来的公函仔细审阅。
  “自春以来,霖雨连绵,浸坏道途。灾歉至此,黎元重困。臣祖约泣血上奏,请发钱粮……”
  山氏看完一遍,又看一遍。
  祖士少好像已经数度索要钱粮了。淮南水灾真有那么严重?朝廷怎么看?
  第六十章 葛公(不是)
  晋太子司马裒磨磨蹭蹭,终究还是渡江北上了。
  闰月(五月)初五,就在邵勋收到消息后的第二天,琅琊王司马冲正在府中宴客。
  在座之人地位最高的有两个,其一是新近袭爵谯王的司马无忌,以屯骑校尉之身领禁军一部,屯于石头城,拱卫建邺西侧安危。
  其二则是诸葛恢。
  这人一开始就是司马睿的亲信,担任幕府主簿,后任江宁县令,为司马睿南下打前站。
  作为琅琊士族、司马睿国人,极受信任。司马睿南渡之后,驻丹阳,同时想把手伸向人口较多、相对富庶的会稽郡,于是派诸葛恢前去担任太守。
  公允地说,诸葛恢还是有相当能力的,在会稽郡干得不错,于是回朝任官。
  不过他运气不好,中间服母丧两年多,自己又生了大病,连续免官两次。
  几年前复出,慢慢升到了侍中。
  因为北方强大的压力,司马睿令其出镇京口,以侍中之职总领当地的两万世兵,拱卫建邺东侧安危。
  司马、诸葛二人之下,还有御史中丞熊远。
  他是豫章南昌人,非常励志。
  其父祖皆为石崇奴婢(苍头),且比较受信任,让熊远从小接受了教育。从人身依附关系来讲,即便石氏给熊远脱了奴籍,身上的石家色彩却怎么也不可能洗干净的。
  前阵子司马睿欲立石氏为皇后,被王导劝阻,认为不合礼法,现在结果出来了:司马睿认怂,他也不打算立皇后了,册封石婕妤为石贵嫔,令诸子以母礼事之。
  石贵嫔出身乐陵石氏,与渤海石氏(石崇、石超所宗)算亲戚,但分家了。
  汲桑起事时,故廷尉石尠退保厌次乡里,庄园被攻破,与长子石定石庶公、小子石迈石庶昆俱死,乐陵石氏遭受重创,人丁寥落已极,就只有石尠兄长石陋一子石远石庶祖存活——彼时家洛阳。
  永嘉二年(308),石远先至乐陵奔丧,收敛族人遗骸,然后带着家人前往颍川,投奔从妹石令修(石尠之女,嫁入颍川陈氏),再与陈氏、妻家部分人一起经徐州南渡建邺——石远妻荀柔乃故中书侍郎荀岳之女。
  石贵嫔就是石远最小的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
  石远无子女,且至江东后没几年就病逝了,这一点比较伤,以至于石氏无人可用。
  石崇奴婢之后要不要用?用!
  叔母诸葛男姊(石尠妻)家里人用不用?用!
  从妹石令修诸子(颍川陈氏)用不用?用。
  嫂嫂荀氏家里人用不用?用!
  今日在场的诸葛恢、熊远与石贵嫔关系密切,就是被任用的典型了——当然,诸葛恢也不需要靠石贵嫔这层关系,更别说石贵嫔就是他在永嘉三年(309)介绍给司马睿的了。
  不过,诸葛氏与石氏的关系也不止于此。
  诸葛恢大女儿诸葛文彪就嫁给了石贵嫔之子、琅琊王司马冲,二人今年刚刚成婚。
  在建邺,诸葛氏绝对算得上一个显赫的门第。
  这会诸葛恢说话声音就很响亮:“江北有消息传来,贼将张硕屯兵颍口,操练不休,我料太子定不敢至合肥,遑论寿春!”
  说话间,一群莺莺燕燕列队而至,给众人进食。
  这些婢女皆衣绫罗绸缎,手捧琉璃食器,里面放着炖好的豚肉,香气四溢。
  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琅琊王司马冲的经济状况比太子司马裒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再看看府中陈设,金银玉器不少,比起东宫那陈旧的家什又强了许多。
  说到底,这些都是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