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2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870
  太子未必一定搞不到钱,但琅琊王是真的高调。
  诸葛恢对此熟视无睹,他自己就不是低调的人。
  为了争个面子,丞相王导都敢怼,眼前这些算什么?
  此刻只见他等了等,待婢女们离去之后,朝坐于上首的琅琊王司马冲拱了拱手,道:“殿下,此乃良机。”
  “哦?”司马冲放下酒杯,忍不住咳嗽了两下,道:“机从何来?”
  诸葛恢暗暗皱了皱眉。
  琅琊王就这点不好,身子骨太弱了,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稍微喝点酒就咳嗽,像什么话?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道:“殿下且听老夫娓娓道来。”
  “向昔葛公所言,无不中,孤在此听着。”司马冲伸了伸手,道。
  诸葛恢再行一礼,然后看向众人,说道:“公等可紧紧盯着太子的动向,一有机会,便可纠劾。孝文,君乃御史中丞,用点心。”
  “遵命。”熊远起身行了一礼,应道。
  熊远熊孝文大概是晋梁两国中唯一出身比邵勋还低的高官了,苍头奴婢之子,竟比士息还低,所以他很自卑,一直谨小慎微、礼数十足。
  前些年,大晋忠臣、死后谥号“烈”的王敦王处仲听闻他有才能,心中不悦,想把他调过来当长史,熊远不敢去,求爷爷告奶奶得免。
  如此薄弱的根基,诸葛恢说什么,那就只能点头应是了。
  “听闻你结交了几个江州官员,可与他们一起使劲。今时不同往日,朝中吴地官员已至半数,天子也非常看重吴地士人的想法,或有奇效也未可知。”诸葛恢还没放过熊远,继续叮嘱道。
  “是。”熊远应道。
  “孝文,听闻你父祖脱奴籍还乡里,得益于潘岳潘安仁劝说。今梁国太保潘滔尚在,可曾有来往?”司马无忌突然说道。
  熊远闻言,心中恼怒。
  他是谨小慎微,但作为言官又怎么可能是纯粹的好好先生?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他承认,当年县召其为功曹、郡辟文学掾乃至察孝廉,石氏是其恩主,但这些年他自己也很努力,为了取得天子信任,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怎么一个个看不到他的才能,反倒盯着以前的那点破事揶揄乃至中伤?
  “公寿,过了。”诸葛恢摆了摆手,道:“今正事要紧。”
  “公寿相戏耳,孝文勿要往心里去。”司马冲亦道。
  司马无忌笑了笑,看向诸葛恢,问道:“葛公可知张硕其人如何?”
  “有些才具。”诸葛恢说道:“对战事应当是较为精通的。真说起来,邵贼当年教导的门生都很不错。王雀儿、金正、侯飞虎皆大放光彩,乃当世名将。张硕、蒋恪、徐煜、赵玮等人亦为一时之选。惜哉!王茂弘当年就说此子有狼顾——呃,有不臣之相,宜诛之。奈何太妃总为其说好话,唉。”
  其他人跟着叹息了一声。
  太妃何止为邵贼说好话,都为他生了三儿一女四个孩子了。
  “罢了,不提陈年旧事。”诸葛恢说道:“单说张硕此人——”
  诸葛恢沉吟了下,道:“邵贼西行之后,他便南下颍口,应是为防备王师北上的。眼见着金正等辈建功立业,张硕能不急?若有机会,他定然会尝试着南下,纵非大队人马,遣小股游骑窥探不无可能。”
  “而太子固然性纯孝,然非有胆略气魄之人,闻知有邵兵南下,或不敢西行。天子闻悉,定然大为失望。”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看向女婿司马冲,道:“根基——便是这么一步步动摇的。”
  司马冲先是面色一喜,继而又有些忧虑,道:“陛下登基之后,数次龙体抱恙,若迁延日久……”
  “殿下,大事可急不得。”诸葛恢面容严肃地说道:“若弄巧成拙,只会坏事罢了。”
  司马冲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这一家子,从父亲司马睿到几个儿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恭让谦退”。
  臣僚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绝对不会遮挡贤路。
  当然,父子四人中,有人是真的恭让,有人就不一定了。
  见司马冲态度还算不错,诸葛恢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也不能光指望太子出错,殿下也得做点成绩出来。”
  “请葛公明言。”司马冲恳切道。
  “琅琊国并无实土,流寓建邺的北人不少,其中来自琅琊的官民不下千户。殿下不妨上疏,请置侨郡、侨县。”诸葛恢说道:“便从丹阳郡中寻一地,置琅琊国、临沂县,安置流民。如此,殿下便有封国、有实土,百姓也有所依,天子闻之,定然大悦。”
  “葛公言之有理。”司马冲一听,连连点头,道:“孤今日便上疏。”
  诸葛恢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今天也要回京口了,好不容易来建邺一趟,自然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王导的位置,他也想坐一坐,一切就看能不能把琅琊王扶上去了——今上立太子,而有琅琊王,从内心深处来讲,他未必不愿看到儿子们争一争,这无关其他,也不是说他不爱儿女,这只是本能罢了。
  宴会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方才结束。
  月上柳梢之时,诸葛恢与众人分别,匆匆上了马车,连夜赶往京口。
  初六午后,诸葛恢抵达了京口,这个时候,一江之隔的广陵传来消息:太子司马裒在广陵查访贤才,点计流民,并派了一批使者入京。
  诸葛恢心中咯噔一下,这是在玩什么招数?
  第六十一章 试探?
  “白头翁来了!”邗沟之畔,一僮仆飞奔来报。
  “白头翁也是你叫的?”司马裒笑骂一句。
  僮仆年岁不大,十三四的样子,细皮嫩肉,齿白唇红,这会脸上带着些许惊恐之色,道:“白头翁身边跟着几个凶人,挎刀持弓的,眼睛老在奴婢身上打转,一脸淫邪。”
  “你速速躲起来。”司马裒挥了挥手,说道。
  僮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进了车队之中。
  车队外站着不少军士,他们同样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僮仆。
  僮仆眨巴着眼睛,都快哭了。
  “臣苏峻拜见太子。”前方传来了洪亮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苏将军请起。”司马裒坐在那里,双手虚扶,同时细细打量这个人。
  年纪不小了,当在五十以上。
  五官周正,身形颀长,动作轻柔雅致,举止得体大方,似乎从小被规训过。
  但他的胡须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了,略略有些凌乱。
  眉头下意识皱着,似乎总有什么不解的难题,即便是在觐见太子的时候,依然无法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眼神更是复杂,既有自小到大读书所带来的忠正慨然之色,又有颠沛流离、遭人轻视之后慢慢积聚起来的愤懑失望之情。
  这就是一个经历了乱世毒打,身上又肩负着沉重担子的军头。
  所以,他四十岁那年就已心力交瘁、满头白发,号“白头翁”。
  有时候他会烦躁不安、喝骂他人,早些年还会自省,觉得此非君子之风,但现在越来越难以控制情绪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烂透了。
  有时候他会对百姓的痛苦视而不见,甚至主动制造痛苦,因为不这样就会让自己痛苦,他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已经习惯了用“世道如此”来麻痹自己。
  圣人所教,不能适应所有的情况。
  有的时候,他还会对朝廷的态度恼怒不已。
  虽然他知道朝廷有苦衷,江东大族更不希望看到他们南下,朝廷最终只能折中一下,将他们这类流民军出身的人阻拦在江北,但他依然很愤怒。
  被种种复杂情绪拉扯着,苏峻满头白发、焦躁愤懑,整个人像是一座外表毫无动静但内里沸腾不休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而让这座火山稍稍冷却的因素,说起来十分可笑,竟然是苏峻青少年时代所接受的忠君爱国教育,但这又能维系多久呢?
  司马裒不知道苏峻复杂的内心,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派头,说道:“苏将军阻我西行,却不知何故?”
  太子洗马陈达等人站在司马裒身后,静静看着。
  苏峻默然片刻,只道:“祖约自忖兵力不足,这两个月屡次派人前来临淮、淮陵、广陵等郡,招诱旧部,搬取军校家人。”
  陈达眉头一皱,与太子中庶子沈桢对视一眼。
  “哦?”司马裒有些惊讶:“为何兵力不足?”
  苏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明确回答,而是说道:“许是邵兵大集,他有所担忧。四月以来,祖士少将寿春三千土兵放散,人皆称贺。这三千人的缺,总要有人填补。”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有点露骨了。
  司马裒还在思考,常年带兵的东宫诸卫率们却脸色一变。
  武人能不知道武人?
  祖约就算还没反,肯定已经有过这种念头了。
  这苏峻也不地道,说话吞吞吐吐,不肯交待实情,你内心到底有多矛盾啊?
  这个人,怕不是又一个祖约,也不是很可靠。
  “苏将军,你说祖士少会不会——”司马裒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脸震惊之色,说话都不利索了。
  “老夫亦说不好。”苏峻说道:“太子英睿,想必有办法试探。”
  试探?对对对,试探!
  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同时也很感慨,果然还是要到下面来走一走啊。
  建邺很多人轻视白头翁,说他好好一个士人子弟,却自甘下贱愿意当流民帅——说实话,建邺的大老爷们清谈时慷慨激昂,仿佛天下诸事都非常简单,一如掌中观纹,他们看不起的人多了,比如梁帝邵勋。
  但司马裒觉得,鹰扬将军苏峻还是很有本事的,眼光很毒辣,通过蛛丝马迹就判断出祖约可能有反意。
  想到这里,他立刻着急了起来,决定派第二批使者入京,具陈苏峻所言。
  这个时候,他又福至心灵一般,立刻说道:“苏将军,孤已决意上疏朝廷,请置侨县。苏将军是青州长广人吧?或可于堂邑郡析地侨置挺、掖二县,将军意下如何?”
  苏峻神色一动,问道:“此二县用来安置何人?”
  “将军族人、部属,皆可落籍于此,占田、察举、征辟一如正郡。”司马裒答道。
  苏峻暗暗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可算有了一件舒心的事情。
  他手下有八千众,不少人的儿女就在江北出生,大的都十几岁了,却如孤魂野鬼一般,不知道归属何处,如今总算有个说法了。
  他拜倒于地,大声道:“太子恩德,峻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