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25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109
  他们似乎在抢时间,在江东水师抵达之前,尽可能输送更多的军资、粮草过来。
  一些步军也开始列阵了。
  服色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人穿着锦袍,真是离谱到家。
  器械也不一样,看样子都用着自己较为顺手的东西。
  队列不是很整齐,只能说比一般的农兵好,但比精兵差了许多,甚至不如江东世兵阵列齐整。
  从这些特征基本可以分析出,这支部队成军时间不长,兵士多为富家翁子弟。如果说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的话,可能是他们的个人勇武了,技艺应该也比较娴熟。
  河对岸还有无边无际的人群在等待渡河。
  丁壮役徒们拉着木料,在河边一字铺开,不是打制浮桥便是准备沉桩拦河了。
  想到这里,桓抚突然忧虑了些。
  别运兵啊,多运点粮草、箭矢、伤药过河。
  一旦粮道被江东水军断了,就得靠积存的资粮过活了。
  山脚下响起了一阵呼喊声。
  桓抚望去,原来是第一批渡河的质子军已经抵达山下,正与外围布设的己方军士交涉。
  桓抚定了定神,下山去了。
  ******
  “诸位,事已至此,还有何话?”寿春太守府中,祖约满脸不悦之色,对被“邀请”过来的一众佐官们大发雷霆。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没有过于惊慌失措。
  大规模的叛乱,真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吗?那是不可能的。
  这都好几个月了,聪明人早就看出点什么来了,有了心理准备。
  不那么聪明的也慢慢意识到了,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只有蠢人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继而面如土色。
  面色难看没别的原因,院子里正躺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呢。
  国难之时,总有那么几个人或者说“节抱孤贞”,或者说“不识时务”,不屈被杀,但大部分终究堪不破生死那关,只能降顺了。
  稍微有点忠心的,会在局势安稳下来后想办法逃走。
  没那么忠心的,就随大流仕奉新朝了。
  此刻被祖约一质问,很快便由寿春令、郡丞带头,齐声道:“我等愿奉大梁正朔。”
  祖约满意地笑了,然后又有些狐疑,不过没说什么。
  官员们看他脸上的表情,都很无奈。
  我们不投降,你恼怒杀人。
  我们投降了,你又怀疑假降。
  你到底想怎样?
  好在祖约知道自己患得患失了,控制住心底翻腾的情绪后,便下令道:“既如此,尔等仍留原职,各回衙署,筹措、分拨资粮,征发役徒,以应王师。有些县乡,你们去劝一劝,让令长们识时务,尽快归正。”
  “遵命。”众人齐声说道。
  祖约最后看了众人一眼,便在亲随的簇拥下,离开了太守府。
  大街上到处是成群结队的军士,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至城外集结。
  一边走,一边有话语声传来。
  “祖将军带我们打回徐州,无需慌乱,听命行事即可。”
  “刘琨手下那帮人都是和咱们一起逃难、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万不至于对尔等眷属下手。”
  “十余年来,尔等互相联姻的不少,姻亲会对姻亲下手吗?不至于。”
  “只要打回去,定然一呼百应,勿疑。”
  这是安抚的话,同样还有恐吓之语,比如——
  “晋廷根本不拿我们当人,随意驱使,如同鸡犬一般。”
  “你们中很多人的孩儿都快成亲了,可到现在还是孤魂野鬼,入个籍都这么难,你觉得建邺公卿都是什么人?”
  “既已举事,便不可再想东想西。一旦战败,依建邺公卿的德性,怕不是尽皆坑杀我等。”
  另外还有拆台,但不无道理的话——
  “大丈夫何患无妻?寿春管得严,不方便。待去了成德、合肥等县,就痛痛快快抢一番。”
  “抢个新妇回家,不比家里那老物好看?”
  “兴许仗打完了,新妇都有身孕了,也抢到置办家业的钱财了。”
  “唯有一条,定要奋勇厮杀,败了可就什么都没了。纵可退至淮北,梁人却也不会正眼看待尔等。”
  如此不一而足。
  总体而言,每个军官性格不一样,见识不一样,收拢人心的手段也不一样。
  在他们的鼓动下,军士们既有些气愤,又有些担心,还有些犹疑,勉强聚拢了起来,至城外列阵,然后领取资粮,目标:合肥。
  ******
  从寿春到合肥,几不下三百里,当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到的。
  这个时候,巢湖水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批先锋舰队。
  他们自濡须坞出发,大大小小二十余艘舰船、三千余兵。
  收到这个消息后,高悝便辞别了何充,只带着几名随从,乘一艘小船北上。
  船工年纪很大了,须发皆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为这一趟所收的丰厚资费而满意。
  因此在往北走了两日,半途停靠时,他甚至将捕到的几尾鱼仔细收拾了一下,炖了一瓦罐汤献上。
  高悝略略感谢之后,便坐在船舱之内,抓紧最后的时间,完善各种细节。
  他是作战计划的一部分,或者说聊胜于无的闲子、弃子。
  大军在后,他在前。
  大军武力威慑,他到寿春宣诏,下令放归祖部军士,并给予赏赐。
  他不确定会产生什么效果,但有些事做总比不做好,况且——
  想到这里,高悝苦笑了下。
  他没有门第,出身低下,最适合当弃子了。
  而这种家世,想要往上爬,肯定要付出比世家子更多、更大的代价。纵然天子青睐,你也得有让别人说不出话的功劳才能提拔,不然的话,你视满朝公卿为何物?天家奴婢么?
  今上可没有邵勋那么大的威望,做点事太费劲了。
  但反过来讲,巨大的风险之中,也蕴藏着莫大的机遇。
  一旦三言两语瓦解祖部军心,那么便可化解一场危机,随后朝廷另派重臣至此,收拾局面,击退梁国可能的窥伺。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
  仔细过了一遍后,高悝谢绝了随从递来的鱼汤,出了船舱,下到岸上走走。
  河水静静流淌着,曾经破败无比的淮南在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后,又有了几分气象。
  好地方!
  北人南下,诸多不便,但淮南却是相对不那么难以适应的地方了。
  若让他们在淮南站稳脚跟,大力经营,便会如曹魏那般,再也赶不走了。
  “嘚嘚”马蹄声传来。
  高悝一惊,寻声望去,却见十余浑身泥泞的骑士从一处小树林后转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箭射中大腿,顿时摔倒在地,惨呼不已。
  两名亲随猛然从船舱内冲出,一跃上岸,朝高悝奔来。
  “嗖!嗖。”更多的箭矢袭来,亲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尽皆倒地,已然出气多进气少。
  “再动射死你!”一名粗壮的汉子下了马,看着白发船工,冷哼道:“府君三令五申不得私藏船只,当耳旁风么?”
  “将军冤枉啊!”船工叫屈道:“老翁向居巢湖之上,自合肥而来,并不知府君将令。”
  “少废话!”汉子摆了摆手,然后点了两人,道:“你等带着这艘船回去。”
  “遵命。”两名军士上前,一左一右挟制着船工,道:“放心,不会杀你。府君需要船只转输粮草,如此而已。”
  汉子则走到高悝面前,低声问道:“君何人?”
  高悝满脸苦痛之色,并不言语。
  “不说?”汉子冷笑了声,探手往高悝衣袖、胸口摸索,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个时候,一名军士自船舱内走出,道:“队主,找到了一个包袱。”
  汉子伸手接过,打开翻找了几下,便面色大变,道:“人带回去。”
  军士应了声,然后像揪小鸡一样把高悝揪起,朝船舱内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高悝终于忍受不住,惨叫了起来。
  “别把人弄死了,想办法给他止血。”汉子骂了一声,然后便不管了,只下意识看了看北方。
  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先锋大军的身影。
  那是许柳许将军的部伍,一共两千步骑。
  闰五月最后一天,祖约部将许柳率两千军抵达合肥附近。
  这个时候,南淝水河面上舟船云集,旌旗林立,战鼓之声数十里不绝,声势极为骇人。
  晋军主力一部、水陆兵马两万余人已经抵达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