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26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4385
  “是。”
  邵勋背着手走了两步,又道:“我闻建邺有‘洛生咏’,又有‘吴越调’,两不相通,实在不成样。从今往后,大梁以《洛生咏》为正韵,通行天下。”
  建邺说洛阳话的当然是南渡士人了。哪怕他不是洛阳人,甚至来自遥远的幽州,多多少少读过韵书,写过诗赋、骈文,对洛阳腔调是有了解的——不通韵,就写不好这些东西。
  至于江东豪族,他们说吴语,也就是邵勋说的“吴越调”。
  其实他们真不懂洛阳话吗?显然不是。只不过平时不说罢了。
  这中间可能还混杂着一些地域因素乃至骄傲自尊。就像王导是北人,有吃奶酪的习惯,陆玩吃了就很不适应,生病了,回信时还说差点成了北方的鬼。风俗不同,语言不同,加上长期分裂导致的对抗情绪,江南士人故意不说洛阳话就很正常了。
  邵勋推出的这本韵书并非自创,而是遣人收集民间私人零散的、不成系统的韵书,加以整理,再刊印成册。
  此书一出,便是标准,以后就是大梁朝官方读音——老实说,民间私人的韵书还是有些微差别的,韵书教材不同,读音就有偏差,现在算是统一了。
  “《洛生咏》印完之后,太学、国子学、诸州郡县,都要发到。”邵勋又说道:“优先发往并、幽、雍、秦、凉五州,其次乃徐、荆、梁三州。”
  “遵命。”邵璋应道。
  说话之时,心中暗暗叫苦。他又要被束缚在这个位置上很久了,短时间内怕是无由离开。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为了洛阳、汴梁、长安、太原、邺城五地书局筹办之事,他几乎跑断了腿,大部分时候都在外边,为此都没着家几天,累得够呛。
  现在算是可以多留在洛阳一段时日了,但还脱不开这些琐碎的事务,让他颇为失望。
  但这又能怎么办呢?看样子父亲非常重视这件事,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邵勋瞟了儿子一眼,突然问道:“太原、长安等地都跑遍了吧?”
  “儿都去过了,每个地方少则停留月余,多则两月,一一操办完毕才离开。”邵璋说道。
  “就住在书局?”邵勋问道。
  “住在县里。”
  “可曾四处走走,察访民情?”
  邵璋微微一愣,他有点吃不准父亲这么问的意思。但这时候不能迟疑,只能回道:“在长安、太原、邺城时出城转过。”
  “三地百姓如何?”邵勋问道。
  “安居乐业。”
  “长安斗米几钱?”
  邵璋心下一紧,他是真不知道,不过凭借过往印象,几乎没有丝毫停顿,飞快回道:“三十钱。”
  这是估算,或者说猜算。但不是完全瞎蒙,总得有个大体的印象,有个初步的概念才行,不然为何不回答三钱?
  “涨了。”邵勋说道:“又是出征,又是叛乱的,还有胡兵带回去一大堆赏赐,现在斗米涨到了四十钱以上。看来你确实察访过民情,没有欺瞒为父。”
  邵璋暗松一口气。父亲真不好糊弄,方才差点露馅。
  不过,这也得益于他平时的积累。换个人来,搞不好就说出斗米三钱或三百钱的笑话了。
  “太原墟市去过吗。”邵勋又问道。
  邵璋心下一咯噔,完蛋,真没去过。
  邵勋不待他说话,只问道:“桑木马鞭一条几钱?”
  “五钱。”
  “错了,十钱。”邵勋有些严厉地看向长子,道:“罢了,看在你忙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为官者,若不察民情,何以理政?不知道马鞭价钱是小事,但世上还有比马鞭更重要的物事。煮饭的饭甑几钱?木头农具几钱?铁质农具几钱?一头犍牛几钱?农妇纺织的麻布、绢帛能卖几钱?她们可是靠这个贴补家用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终日坐在官署里面,你就只能看奸官猾吏糊弄你的公函,永远不知道民间疾苦。”
  邵璋后背微微渗出汗珠,低头应是。
  “回去吧。”邵勋摆了摆手,道:“尽快将这三本书刊印完毕,发往诸县。若有余裕,书局可多印一些售卖,想必会有人买的。天下那么多士族、土豪、富商,一家买几本不成问题。这种有用的书,多多益善。至于纸坊——”
  邵勋踱了几步,道:“朕会催促荆州的。吾儿若有相熟之人,可劝其南下沔水、云梦,拓荒垦殖,以后可传诸子孙,永为家业。货殖之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致富之道。”
  “儿知道了。”邵璋躬身应道。
  片刻之后,见父亲没什么要交代的了,邵璋暗暗舒了口气,在侯三的引领下,出了宫城。
  行至半途,他突然起了结交中常侍侯三的冲动,但嘴张了张,终究没敢。
  父亲太精明了,威望也太高了,不光死死压着士族、胡虏,连带着儿子们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邵璋总觉得会被父亲发现的,一定会被发现的!他不敢面对父亲冷峻的目光,不敢想象可能导致的后果。
  患得患失地回到齐王府后,看着前来迎接的刘氏,胸中涌起一阵火气,拉着刘氏的手就来到卧房,然后将妻子横身抱起,压到榻上。
  良久之后,邵璋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无力地趴在刘氏柔软娇嫩的躯体上,心情却好了许多。
  刘氏这会乖得像小猫一样,轻声问道:“夫君今日何以……”
  邵璋爬起身,喘匀之后,叹道:“家舅恐要回朝了,我却还不能外放。本打算于荆州谋一职,让父亲好好看看我的才学。但是——不提也罢。”
  刘氏一怔,轻声安慰道:“先办好眼前的差遣吧。陛下让你做甚?”
  “还是印书,甚至——”邵璋自嘲道:“卖书。卖完书,恐还要去各地察访,看看官员们到底有没有用上这些书。”
  “别急。”刘氏柔声道:“会有机会的。荆州不行,那就去梁州、徐州,再等等就是了。”
  邵璋点了点头,旋又奇怪地看向妻子,有些惊讶。
  似是明白丈夫所想,刘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道:“夫君你今日好凶,像是要吃了我。其实,只要你在意我,我可以帮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邵璋闻言,心下很是受用。
  刘氏突然又道:“楚王回京了。”
  “嗯?这么快就回来了?”邵璋有些惊讶。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王府议事
  整个二月下旬,楚王邵珪奉诏入觐达四次之多。
  在此期间,以师崔悦、友鲜于屈、中尉盖厚、大农李钧为首的众人每日齐聚王府,忙碌不休——四人中,大农李钧是新来的,前任回家丁忧去了,邵珪南下之时,在南阳得知此人擅长货殖,便任为大农。
  南阳这个地方“邪性”,自后汉以来就出大豪商,比如宛城李家,再有便是何进、何太后家族了。
  李钧到现在还在经营货殖之事,家资豪富,每有战事,时常“乐捐”。
  但也正因为捐得太“乐”了,李家不得不抱大腿,于是便以楚王“国人”的由头主动依附过来。
  邵珪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直接把这个没有任何门第的南阳豪商家主任命为楚王府大农,专门为他打理家业。
  李钧也很乐意干这事,为此生意都不做了,扔给子侄,自己一门心思来当官。
  这会他就在侃侃而谈:“据臣所知,殿下食邑实不止万户,应有一万二千户上下。昔年陛下册封时给图、版,凡入图中者,皆为邑户,殿下可据此力争,每年可多收粮万二千斛、绢九千匹、绵六千斤、干草一万束,如此,则——”
  楚王师崔悦咳嗽了下,李钧便闭嘴不言了。
  “齐王府如何?”崔悦看向舍人田洎,问道。
  “回崔公,据仆打探,齐王食邑清出一万一千户,齐郡上下亦只按万户发给粮帛。”田洎答道:“另者,南阳诸郡有赋外科敛,齐郡没有,故齐王所得略少于殿下。”
  所谓赋外科敛,就是在赋税之外加征的苛捐杂税,南阳诸郡每户百姓一年交干草五束,以给军需。这个苛捐杂税存在很多年了,即便已经夺占了襄阳、江陵,仍然没有取消。
  说实话,收税是挺爽的,想让官员们主动取消真的有点难,除非得到上层关注。
  崔悦闻言,想了想,道:“或可由殿下上疏,请罢此赋外科敛。”
  说完,看向众人。
  王友鲜于屈、文学郦怀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
  “崔公所言甚是。”郦怀拱了拱手,道:“陛下起于微末,向来重视民间疾苦。草捐事小,却可让陛下知大王体恤民艰,有爱民之心。”
  “陛下尝言,若施政令,必先问疾苦。”鲜于屈说道:“草捐之事可上疏暂停,待异日有战事之时再行收取。”
  鲜于屈此言,不着痕迹地修正了崔悦提出来的意见,即非永久取消,而是暂停收取,毕竟接下来还是要攻打晋国的。
  崔悦听出来了,遂看向鲜于屈,道:“就这么办。”
  说完,他提起了另一事:“南下建庄宅之事,诸王都免不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廉方,曲陵那边如何了?”
  “江夏李府君听闻仆奉殿下之命而去,不冷不热。”郦怀说道:“曲陵长倒颇多亲近,只不过其人自言本县水患频仍,想要疏浚河道、修建陂池,却无丁可征、无钱可用。仆回南阳之时,武昌诸葛恢遣蛮兵三千乘船而至,大掠曲陵,县长仅保城而已。此地确实烦难,仅有殿下及河东卫氏两家至此拓荒,若想有起色,恐耗费很大。”
  崔悦皱了皱眉,似在思索。
  众人都看向他,但并不言语,仿佛生怕打断他的思路一般。
  大梁的亲王都是虚封,故不置国相、内史,只有一个负责收食邑赋税的大农。殿下不在时,向以王师崔悦总揽大小事务,所以王府僚属理论上都是他的下属。
  当然,这是楚王殿下的规定,其他王府就不一定了,毕竟王师年纪往往不小了,未必管事,有的就以大农总揽府务了,全看府主如何安排。
  崔悦思索了许久方才展颜,道:“钱财之事,还得着落在货殖之上。以天子言行来看,似极重货殖。如此,便投其所好。货殖能来钱,来了钱可在曲陵置庄园拓荒,此亦是天子所重之事……”
  崔悦越说思路越清晰。
  说到这里时,他自信地一笑,道:“但这个庄宅做什么,也得有讲究。去岁南下之人,多垦荒种粟、稻、麦、豆。对公卿士族而言,这没有错,毕竟粮食并不宽裕,开荒总得先填饱肚子不是?但对殿下来说,却不能这么做。”
  众人若有所思。
  新任左常侍邓韬听了,最先想到的便是最近楚王出任都水少监,巡视荆州河道、陂池之事,顿时悟了。
  看起来,崔公是铁了心要往货殖方面靠了,这就是投上所好。天子喜欢什么,就做什么给他看,就这么简单。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新野邓氏已经不太行了,楚王南下之时也没看上邓家。之所以入楚王府,主要是当初劝降邓岳有功,天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官职酬功,于是就把他塞到楚王府,出任空缺着的正八品左常侍。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别的路子可走了。纵然离了楚王府,怕是也很难被其他人接纳,楚王左常侍就是他唯一任官的机会。
  或许,该派儿子回趟新野了。
  ******
  入夜之后,邵珪才从宫中返回,崔悦、郦怀、盖厚三人一直在等他。
  临进书房之前,他轻轻搓揉了下脸,调整了下情绪。很快,本来带着些深沉乃至阴鸷的眼神消失了,千锤百炼的笑容又浮现了出来。
  他大踏步入内,道:“崔公等至此时,必有要事。”
  崔悦笑了笑,道:“实是王府饭食美味,忍不住留下来叨扰一顿。”
  郦怀、盖厚二人相视一笑,道:“京中谁不知楚王府庖厨擅烹鹿尾?今日终于吃到了。”
  邵珪话不多,只带着程式化的笑容,与众人互相见礼,然后坐到了书案后,看向崔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