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36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4121
  邵勖就知道这样,暗道自己还得另外出一份钱,帮姐姐料理首尾,寻又问道:“学徒要学什么?木工?瓦工?制笔还是墨?”
  “造纸。”符宝说道:“我在竟陵郡看中一块地,准备建个庄园,以后就造纸、织布。”
  “竟陵何处?”邵勖好奇道。
  “就在云杜故城附近。”符宝说道。
  云杜故城乃原云杜县县城。
  晋惠帝时分云杜县北境置新阳县,县治就在云杜故城。云杜县南境仍为云杜县,县治也迁了过去。
  到了梁朝,新阳县因为没什么人,又与云杜合并,治云杜县城。
  云杜县与石城县、竟陵县一起,为梁朝竟陵郡所辖三县。
  “为何想到造纸、织布?”邵勖又问道。
  “开荒需要的人手太多了。”符宝指了指账本,道:“还得养三四年才能见到进项,一场大水过来,数年之功又毁于一旦,我家人少,经不起这般折腾。”
  倒也不是符宝哭穷,她现钱不少,但庄户就只有三百,还远在许昌,能动用多少人手?
  开荒这种事情,人越多越好,因为涉及到修建堤坝、围堰这种大工程,人少了真干不了,三百庄户还是趁早歇着吧。
  但是如果设工坊的话,需要的人手就少多了,还能以最快速度见到回头钱。对符宝这种小财迷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阿姐你可真是精明。”邵勖感慨道。
  符宝笑得像只狐狸一般,道:“元子半月前写信回来,他在杨口捕杀了数十水匪,其中便有襄阳、竟陵、江夏三郡通缉的剧贼,这不是在帮你么。江贼水匪少了,商徒才敢来做买卖啊。明年襄阳坊市正式启用,你给阿姐留一处最显眼的铺子。”
  “阿姐,你……”邵勖一听,很是无语。
  “少时上林苑行猎,我还送你两只兔子,不然你可要被阿爷责骂了……”符宝不满道。
  邵勖脸腾地一下红了,竟有些想告辞离去。
  “沈家小娘过几天就到了吧?阿姐带她来蔡洲游览一番,说些趣事。”符宝威胁道。
  “我答应你了。”邵勖立刻起身,想了想后,道:“市租一月三百钱,断不能少。”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符宝奸笑不已,道:“好啦。阿姐能对你不好么?”
  说罢,翻了翻案几上一堆乱糟糟的纸,从中抽出一张,道:“今早收到的信。元子于数日前在华容见到了巴陵来的晋国商船,其中有沈氏子弟,过几天就随船回来了。”
  邵勖闻言,停住了脚步,道:“果真?”
  招抚沈氏子弟的事情现在由他负责,若有成果,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阿姐还能骗你不成?”符宝白了他一眼。
  邵勖放下了心,脸色也好看了很多,笑道:“桓元子时常在外,每至一地,皆有人邀其饮宴,阿姐就这么放心?”
  符宝轻笑一声,指了指桌案一角的连鞘匕首,道:“驸马对其他女人没兴趣。”
  邵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怪不得有人不愿尚公主呢。当然,或许这也看人的。晋时王敦不就有数十姬妾么?
  以琅琊王氏的家门,便是天家公主也不能说什么。至于龙亢桓氏,大抵是不太敢的,除非桓元子有一天能当上台阁重臣乃至开府重将,那时或有几分可能,但邵勖怀疑阿姐会不会提刀去砍他。
  “沈氏族人一来,阿姐便遣人相告,弟就在洄湖。”邵勖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探亲(下)
  “新莽末年,宗祖(沈戎)自寿春渡江南下。”
  “随后几代人,屡有刺史、别驾、太守、主簿、国相之任。然汉末离乱,沈氏守道不移,尊崇汉室,不妄交纳孙氏,累征不就。”
  “建安年间,孙权召沈友沈子正论当时之务。论罢,权敛容敬焉。然沈子正谓‘主上在许(昌)’,终不为权所用,故害之,时年二十九。”
  “终吴一世,沈家只有一支族人出仕,故未能跻身士族。”
  说话的是吴兴沈氏的沈桢,与沈充算是一辈人,但不同支。
  在座的还有一人,名沈延,乃中书侍郎沈陵之子,现为江陵幕府记室督。
  沈陵与他们也不是一支,祖父沈宪乃东吴新都都尉,就是方才沈桢所说出仕的那一支,算是以自家部曲为东吴打仗,换取不被清算。
  父亲沈矫同样是武将,为东吴建威将军、新都太守。晋平吴后,诏征沈矫郁林、长沙太守,不就。
  而就是这个“不就”,真是坑惨了沈家。
  东吴也搞了九品中正制,本来沈氏就这一支出仕,连续两代人当官了,这可都是沈氏子弟上阵与曹魏反复搏杀,流了不知道多少血得来的官位啊,结果东吴灭亡后你不要了?外人听起来还以为沈氏是孙家的大忠臣呢。
  历史机遇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本来在东吴时就不怎么受待见,没混到士族,入晋后有太守不当,同样没能混成士族。所以,吴兴沈氏这么一个世代为将的武力强宗就处在了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中,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沈陵出任司马越幕僚,沈充当王敦的幕僚,算是沈家意识到了再不振作可能真的要不行了。
  没有官面上的庇护,你在地方上越是盘根错节,越是部曲众多,就越危险,早晚被人收拾。
  只可惜沈充运气不好,王敦死后没了靠山。
  沈陵运气还不错,司马越死后遇到了一个喜欢主母的家将,跟着改换门庭,居然混成了梁国新贵。
  沈家急成这个样子,是时候考虑向沈陵这一支靠拢了——当官不是只有立功一条路,也有一些“野路子”,比如适当展现自己的统战价值,适当造造反,但沈充显然失败了。
  赵王邵勖听完沈桢的话后,道:“沈氏乃孤妻族,焉能受此屈辱?若举义归正,不但能保得家业,再进一步又有何难?”
  沈桢听了眼皮子一跳。
  他知道,这是公开许诺,应该是作数的,因为赵王妃就是沈氏女,就是梁帝给出的保证。如此,该怎么选择就不难了。
  “殿下,此事……”沈桢说道。
  “不急。”邵勖立刻摆手道。
  他是第一次干这种招抚的事情,因此有点激动,也有点不够沉稳,说话语速、语气都有点急促了。
  不过他的条件实在太硬了。大梁赵王,王妃又出身沈氏,因此说出来的极有说服力:“稍安勿躁、蛰伏待机,一俟王师大举南下,即在巴陵举事,接应王师渡江,如此便是头功。”
  “王师何日渡江?”沈桢问道。
  “总得先灭了李成再说。”邵勖说道:“沈氏子弟在巴陵屯驻,垦地几何?”
  “千余顷。”
  “少了点。”邵勖说道。
  “殿下,江南不比北地。”沈桢解释道:“千顷稻田极其费工,除去战守之人,一丁耕田二十余亩,已然忙不过来。早年仆至洛阳,见得北地一丁种七十亩粟,大为骇然。详问之下,方才知晓种粟不似种稻那般费人力。七十亩粟,广种薄收即可,但稻不行。”
  “原来还有这般说道。”邵勖感叹道。
  不怪他不懂这些。北地种稻的地方不多,只河内、河南郡这些地方有,他也没见过。
  “巴陵可有存粮?”他又问道。
  “不多。”沈桢说道:“去岁结余陈粮大部被送去了武昌,今岁秋收后却不知能留存几何。诸葛道明应会遣人来讨要,官七民三寻常事也,沈氏部曲仅得糊口耳。”
  “尽量想办法私藏一些,报个歉收即可。”邵勖说道:“巴陵其他豪族呢?”
  “他们粮是有的,但多存于坞堡水寨之中,未易轻取。”沈桢说道。
  这就是渡江作战的难处了。
  长江那么长,为何自古以来主要就只攻少数几个关键点?南朝水师再强,总不能日日夜夜封锁住所有江面吧?北朝只要想,肯定是能在南朝水师发现前送一批人去江南的。
  但这没用。
  譬如巴东郡南半部分,全是崇山峻岭,正经的路都没有,即便成功渡江了又能如何呢?人家水师开过来,切断你后路,已经渡江的人得不到补给,只有先期带过去的一点粮食,吃完就没有了。
  而崇山峻岭之中,骑兵没法用,马车、牛车也走不了,难道让士兵穿着铠甲行军?
  渡江到这些地方是注定要全军覆没的,所以人家几乎不用防,派少许人监视即可。
  大梁王师如果要渡江,最好的选择还是武昌、巴陵一线,如果再考虑水文、气候因素,那就是武昌了,其次是巴陵,而这也是荆州水师重点巡防区域。
  想要在人家打盹的过程中派人渡江很难,但并非一点机会都没有。只不过,人家会很快纠正错误,在漏过第一波人之后,会很快堵截住你第二批渡江船队,然后第一波人就成孤军了。
  这个时候,如果第一波渡江的人作战意志不够顽强、士气不够高昂,野外又得不到补给,用不了几天就完蛋了,不是投降就是饿得浑身无力。
  如果防守一方再有拿得出手的部队,还能以多打少,水陆夹攻,地方豪族知道江面已被封锁,不会轻易投靠你,反而会帮助官府围剿,总之主场作战优势极大。
  历史上蒙古人组建水师后,也曾渡江抵达过鄂州城下,但在南宋水陆援军抵达后,因为水师战力问题,面临着被封锁江面、截断退路的危险,加上水土不服,疫病甚多,作战劣势极大,最终以失败告终。
  而如今的社会情况又和南宋不同。南宋时相对原子化,村落较多,蒙古人甚至还能劫掠到一部分粮食补充军需,但在这会劫掠难度非常高,因为遍地坞堡。
  所以邵勖要求沈氏私藏一部分粮食,就是为了避免一旦水师战败,江面被封锁,已经渡江的部队陷入没有粮食补给的窘境。他能说出这话,说明至少是懂一点军事的,不是对着地图瞎比划,而看到了地图之外的东西。
  沈桢在听到邵勖的话后,对他的评价上了一个新台阶,对梁帝邵勋的评价也上了一个新台阶。
  看看人家教的孩子,四处任事,虽然谈不上精通,但真的有所了解,不会说出贻笑大方的话。
  因此,他此刻保证道:“仆回去后会与族人分说,私下里建一些谷仓,存下部分粮食,以待王师。”
  邵勖听了立刻笑道:“孤定会为沈氏请功。”
  沈桢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邵勖又道:“孤囊中人才匮乏,沈氏乃孤妻族,今后定有任用。上党刘氏羯胡耳,刘闰中都能当侍中,刘家亦跻身胡姓士族,可察举、征辟。沈氏乃中夏苗裔,名列中正谱牒轻而易举,勿忧也。”
  这话沈桢相信。
  赵王怎么可能不用妻族呢?沈氏子弟机会多得是。
  万一侥天之幸,异日赵王登基为帝,沈皇后的家族能不被重用吗?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到了这个时候,气氛活络了许多。
  邵勖趁机吩咐上酒,一时间宾主尽欢。
  ******
  蔡洲岛上,符宝挽着沈氏的手,走在一片竹林边。
  两人说说笑笑,十分亲密——其实,主要是符宝在说。
  “吴兴产茶么?”符宝小声问道。
  “妾从没去过吴兴,却不知晓。”沈氏说完这句话,便低下了头,脸也有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