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3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4063
符宝仔细看了看这个弟妇,突然笑了,道:“你这样子,我见犹怜,念柳真是有福。”
两个人站在一起,真的对比鲜明。
沈氏身材娇小玲珑,肤色白皙,两颊还带着点淡淡的嫣红。说话细声细气,十分害羞,往往说着说着就低下头去,俏脸通红。
符宝的肤色就没那么白了,可能与她喜欢外出骑马有关。而且她眼眸清凌,看人落落大方,嘴角时常微翘,带着三分矜贵笑意,仿佛这个天下就没有令她害怕的东西。
她就是一个自小被父母宠爱,长大了又受人恭维,且经常发号施令的公主。
她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这样是不行的。”符宝笑道:“你是赵王正妃,总要管理府务的。纵有带过来的媵臣,终究要你拿主意。性子这么柔,会被下面人联手欺瞒的。念柳事情多,你要主动帮他分担,夫妻本就一体嘛。”
“就像今日来了沈氏族人,论起宗谊也不远,毕竟沈侍郎弱冠之后才游历北地,吴兴那边亲族甚多。”符宝继续说道:“都是自家亲戚,你该出来见一见的。说些体面话,坚定他们的归正之志。”
“夫君出面不就够了吗?”沈氏突然抬起头来,鼓足勇气道:“反正都知道……都知道妾嫁了赵王。”
说完,又低下了头去,脸更红了。
符宝见了她那样,乐不可支,然后才收敛笑容,语重心长道:“你出不出面,不一样的。你与赵王一起会见亲族,其他人不好说三道四。再对亲族表示一点善意,让他们不要生分,别胡思乱想,说不定能拉到更多的人过来投靠。”
沈氏闻言,轻嗯了一声,细如蚊蚋。
符宝无奈道:“真不知道你与念柳成婚那日是怎样的——哎,怎么急了。”
沈氏听到符宝的“虎狼之词”,顿时有些受不住,下意识想要抽出手。
符宝连忙拉住她,哄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吴兴一定有茶吧?能卖钱的。”
沈氏抽不动手,便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轻声说道:“听我父说有汉时铜坑。对外都说没铜了,其实还在采。”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武康曾铸沈郎钱,就是用山上铜坑所产之铜铸的。”
符宝“哦”了一声,半晌之后沮丧道:“这个没法伸手,阿爷会打死我的。”
沈氏听她说得好笑,便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睫毛忽闪忽闪的。
符宝见她那小模样,又啧啧说道:“念柳真是好福气,我都喜欢你了。”
沈氏连忙避开她的眼神。
“罢了。还是做点正经买卖吧。”符宝叹道:“你家有会种茶、制茶的么?昨日我那六弟发送了不少关西羌胡过来,很多是造反受贬的官奴,可花钱买的,我想建个茶园。”
沈氏本来不感兴趣的,不过方才被大姑一番教训,觉得自己确实该改一改性子,便问道:“关中又有人造反了吗?”
“仇池氐羌罢了。”符宝说道:“我那六弟性子可不软,他去关中有段时日了,看来没闲着……”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忍
秦王邵瑾已经来到关中一段时日了。
一开始在冯翊,查了查修建在黄河岸边的几座邸阁。
冯翊以及对岸的河东绝对是这一片最富庶的两个地方,定都长安者,经常需要这两地运粮进京,缓解一时的粮食紧张,故黄河两岸的高处修建了好几个邸阁,存粮接近二百万斛。
查来查去,大问题没有,小毛病还是不少的,不过邵瑾引而不发。
司农寺、地方郡县的官员们苦着一张脸,想要凑上去说些什么,却都被挡下来了。这个时候,他们知道自己有把柄被捏住了。
把柄不大,不至于重罚,但却很烦人。
尤其是造反“老区”冯翊郡,因为频繁的战乱,账目一塌糊涂,地方上的胡人离心离德,怨恨满腹——冯翊郡在晋武帝年间户口是七千七百,也就三万多人,这当然是个假数字,但晋末时冯翊氐羌十余万众骚动,可见此郡成色,不知道的以为是外国呢。
镇西幕府参军、冯翊太守綦毋元以下,对此都躁动不安,好在秦王离开之后,右常侍鲁尚留了下来,与众人“亲切交谈”。
鲁尚出身扶风鲁氏,乃秦王国人。他的身份让一众关西将佐安下了心,随后一番安抚的话语说完,众人不再疑神疑鬼,知道秦王只是小小敲打一下,让他们不要忘了本。
离开冯翊之后,邵瑾在北地、新平、上郡、雕阴的山沟沟里转了一个多月,及至八月上旬才前往长安。
金正对此大为光火,但没办法,派了整整三千步骑前去护卫,连带着邵瑾带过来的二百王府护卫、邵勋拨给他的幽州突骑督一千五百骑、右羽林卫府兵二千四百人,在几个郡四处巡视,比其他几个兄弟威风太多了。
当然,关西情况不一样,形势太过复杂,这是主要原因。
若无精兵猛将护卫,万一某个酋帅铤而走险,击杀秦王于关中,事情可就大发了。
邵勋为了安抚自己的小娇妻和颍川士族,不知道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整个雍州估计都要被犁一遍,金正也可以解职回家种地了——若遇上心胸不够宽广的君主,直接找茬杀了他也不无可能。
八月十五,邵瑾抵达了长安附近,进驻阿城,检查武库。
第二天,金正带着幕府长史甄骈、主簿李明、从事中郎辛恕、铠曹掾傅咏、西曹掾严武等人至阿城,拜会邵瑾。
几人中,甄骈算是金正心腹老人了,在河北作战时结识,以宾客起家;
李明出身襄城寒门,族姐李氏乃金正正妻;
辛恕是陇西人,刘汉降官;
傅咏出身北地傅氏,其父傅畅原为镇西幕府长史,已经病逝;
严武是武学生,陈县人,流民之后。历任白超(坞)尉、河清丞、解(县)令,经验还算丰富。
幕僚们都骑着马,身后跟着大群甲士。
邵瑾放眼望去,大约有五百人上下,皆着筩袖铠,器械齐全。
铠甲有些旧了,胸前铁片边缘翻卷着破损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暗红色的血迹,似乎怎么清理都弄不干净。
腕甲缠着麻布,手掌宽厚,指节粗大,老茧凸起,此刻正以独特的手法扣着刀柄或枪杆,随时可以劈砍、突刺,几乎已经成为身体本能。
顿项上则是黝黑的面庞,面容平静无比,偶尔见到几个人额角有疤痕,昭示他们过往的经历似乎并不像此刻表现得那样平静。
这是一群在血与火里滚过多回的杀才武夫。而他们的身份却是金正的亲兵,由此可推测这位镇西将军到底是什么风格。
邵瑾早就听闻金正早年身先士卒,经常率精兵突阵,换得满身金创,此言看起来不假。
思及此处,立刻带着王府属吏上前,笑道:“镇西将军来此,有失远迎。”
金正翻身下马,手执马鞭,遥遥行了一礼,道:“殿下言重了。”
说罢,举步上前。
他的身材矮壮敦实,但穿着铁铠时,整个人像是一头横着长的铁甲猛兽,极有压迫力。
这就是凶名播于雍秦二州的“镇关西”啊。
邵瑾压住心中的不适,上前拉住金正的手,道:“往日经常听陛下提及镇西将军,今日一见,果然带得一手好兵。”
他是邵勋的儿子,金正是邵勋的学生,故两人虽然年纪相差很大,却是同辈。
金正没有在意邵瑾示好的话,只问道:“器械可有短少?”
说到此事,邵瑾脸色一正,招了招手。
秦王中尉陈逵立刻上前,身后跟着几名王府护兵,押着一人。
金正看向陈逵。
陈逵拱手道:“好教金督知晓,此人已经承认,盗卖弓梢十把、箭千支、环首刀五十柄。”
金正看向此人,原来是阿城武库一小吏,遂问道:“可属实?”
小吏看到金正就双腿发软,颤声道:“将军饶命啊,仆博戏输了钱,一时糊涂。”
“斩了。”金正不再废话,挥了挥手,说道。
几名亲兵上前,从王府护兵手里夺过小吏,拉到不远处,手起刀落。须臾,一人捧着血肉模糊的头颅,单膝跪地,献给金正。
金正没有接,只看向站在不远处,脸色发白的武库令。
蓦地,他快步上前,拿着马鞭劈头盖脸打下。
武库令不敢躲,虽连声惨叫,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直到金正打完了三十鞭,这才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
两名亲兵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此人拖走。
金正将马鞭扔给亲兵,又走到邵瑾面前,行礼道:“奸吏坐罪当死,武库令有失察之责,当受鞭刑,免其官。如此处置,殿下可满意?”
邵瑾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成大事者,要有容人之量!金正虽跋扈,但威震关西,保得一方安宁,胡汉杂处之地,三天两头造反,就得金正这种人镇守,一定要有容人之雅量!
他暗暗吁了一口气,笑道:“如此甚好。”
王府左常侍袁耽在一旁默默观察。
方才金正亲自动手打的那位武库令,很可能是他的心腹,不然多半被一并处斩了。
阿城这里还有雍州治中从事蒋英(杜陵蒋氏)、京兆太守郑世达等官员,但金正杀人之时没一个人出来阻止。
武库令硬捱着承受了三十鞭才晕倒过去,躲都不敢躲。
被杀的小吏也只求饶了一次,死到临头之时都没敢口出污言秽语。
镇西幕僚、亲兵们视若平常,压根没把这当一回事……
看样子,自五年前金正都督雍梁秦益四州诸军事以来,积威甚深,杀伐甚烈,俨然一地方伯了。
考虑到他是最高级的“使持节”,可杀二千石,在潼关以西可真是呼风唤雨。
天子太信任他了。
袁耽是士人,对这些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武夫下意识有点排斥,更有些忧心。
天子在时,一纸诏书就能将金正解职入京。
天子不在,谁能驯服他?
北地的武人属实有点太难对付了,和听到的江东情形完全颠倒了过来。
“殿下先前所述之事,已料理完毕。”金正又说道:“武都、阴平二郡叛乱贼众尽屠之,俘获之生口逾四万,诏命发往荆州,七月已发万人,本月续发一万,秋收后再发两万,如此安排可合殿下之意?”
“孤已飞报洛阳,陛下令弘农、河南、南阳、新野、襄阳五郡拨给粮草,应无大碍。”邵瑾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道:“俘众迁走之后,二郡情形如何?可还有百姓?”
“当然是有的,不过多为暂时顺服。”金正说道:“朝廷也不可能将顺民都杀光,还要他们提供粮草、丁壮攻打汉中呢。”
“攻汉中可有把握?”邵瑾忍不住问道。
“军争之事,谁敢保证?”金正眉头一扬,说道:“昔年我随陛下征战四方,知‘料敌以宽’。殿下乃秦王,天下所重,当知没有哪一场仗是容易的。”
话还是硬邦邦的,不过邵瑾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点习惯了。
他不断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