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54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818
己方主要的伤亡是由对方弩矢造成的,尤其是那些近距离发射的小手弩及药弩、吹箭筒,刁钻无比,又非常精准,撂倒了不少栅栏后的飞龙山镇兵。
敌方主要伤亡由弩台上发射的弩矢以及栅栏后长枪戳刺。
飞龙山镇兵战斗力一般,乞活军老底子的他们若非接受了正式训练,和板楯蛮在山区打起来真不一定能赢,更大可能是输。
而今有栅栏阻挡敌军冲锋,几乎是站在原地和对方比拼战斗意志,问题不大。
桓温又把目光挪向各处弩台。
敌军后阵分出去数百人,分作十数股,少数人持刀盾,大部分持弩矢,向弩台发起了进攻,意图拔掉这个巨大的威胁。
运兵站在弩台下方,与这些攻过来的敌人展开了缠斗,他们虽然没法用步弓,但居高临下,打得十分顺手,纵不断有人被弩矢射倒在地,阵脚依然稳住了,粉碎了敌人的企图。
“轰隆!”正面战场之上,一面栅栏轰然倒下。
板楯兵大声欢呼,踩着同伴的尸体就冲了进来。
在他们两侧,更多的板楯兵一面用盾牌抵挡戳刺,一面挥刀劈砍捆扎木料的皮索,试图扩大缺口,彻底将这道木栅冲垮。
弩矢又飞了过来,在人群中制造着恐怖的杀伤。
桓温下令升起了另一面旗帜……
昝言一手持盾,一手执斧,顺着缺口冲了进去。
当面的飞龙山镇兵直接被他们冲散了,但他们不敢后退,依然留在原地,长枪挺刺,杀声震天。
昝言几乎重演了仙都观外冯八尺娴熟的动作,盾面压住刺过来的枪杆,近身之后,斧子重重劈在镇兵的肩膀之上。
骨骼碎裂之声几乎充斥耳膜,镇兵惨叫着倒在地上,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出征前新婚妻子高高隆起的小腹。
杀得一人之后,昝言继续前冲。
他仿佛能预判敌军的动作似的,前行十余步,便已杀得两人,其中一个镇兵少年嘴上还有淡淡的绒毛,满脸惊恐地看着大斧劈碎他的头颅。
身旁的亲随一个接一个倒下,昝言浑然无觉,或者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这会已经杀上头了,他只想杀个痛快。
“噗!”在第三次劈倒一名四十来岁的镇兵后,昝言只觉前方一空。
他下意识抬起头来,入目所见是密密麻麻的长枪丛林,以及那与他们部落几乎别无二致的板楯藤牌,这是——
“咚咚咚……”鼓声骤然响起。
徐耀祖带着一千賨兵墙列而进。
他们不是很熟练,走得也不是很整齐,但密集阵型对散兵,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杀!”丛枪刺去。
挡在他们面前的无论是飞龙山镇兵还是板楯兵,尽皆被刺倒在地。
大阵继续向前,丛枪继续戳刺。
在賨兵后方列阵的飞龙山镇兵见了,怒发冲冠,愤恨不已。
与此同时,一些聪明人也明白了桓温为何如此布阵。因为賨人会不分敌我,只要乱跑乱撞,没按照事先计划从两侧迂回至后方收容的,一概刺倒在地。
如果换作他们,面对朝夕相处的同袍,能做到这般决绝吗?混战之中,只要稍一犹豫,阵型就会被人冲散,然后陷入新一场混战之中。
这帮当官的,心全是黑的!
桓温仍站在大树下,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浸透了,但他并不在意,只看着战场。
一千賨兵组成的长枪丛林很快将队形散乱的板楯兵压了回去。
他们大踏步前进,越打越顺手,很快冲到了栅栏处。
木栅几乎已经让板楯蛮拆光了,他们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摇摇晃晃地向前冲,遇到巴东賨兵时,便如那海浪撞上礁石,被击得四分五裂。
一千賨兵身后,还有一千五百飞龙山镇兵,他们已经列阵完毕,紧随其后,向木栅处冲去。
賨兵很快越过了栅栏。
他们甚至按照旗号和鼓声,临时整理了一下队列,然后便顺着坡道,追着撤退的板楯兵,杀向山谷之中。
飞龙山镇兵很快也越过了栅栏,冲向山谷。
从桓温的视角往下看去。
生力军的杀入令板楯蛮溃不成军,战场从谷口延续到山坡,再延伸到谷底,然后还没有停止,整整三千五百步卒如同铁锤一般,将山谷中的板楯兵一击而碎,在后方追亡逐北,直到一声“昝将军死了”,三千余板楯蛮彻底崩溃,散得到处都是。
桓温果断投入了最后一支部队:五百襄阳运兵、八百飞龙山镇兵外加一千賨兵,让他们紧随其后,追击溃敌。
是役,梁军大破板楯蛮,连克两个山谷,斩首七百余级,俘千人。
消息传到罗演处之时,他突然有些惶恐:两战皆北,折损四五千人,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正当他打算调集精锐,伐木设栅,从进攻状态转入就地防御时,后方三里外的某处河谷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喧哗,“我军败了”的喊声如同瘟疫般四处传播了开来。
如果仔细看一下的话,河谷中无数士兵正在收拾行囊、器具,准备向后退去。
而且他们还非常贴心,派出信使前往各处,通知与他们关系良好的部落一起跑。
一时间,板楯蛮各姓酋豪们风中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人是会自己吓自己的,有人只喊了句“我军败了”,但传播一圈再回来后,可能就变成“罗仆射死了”这种离谱的谣言。
一场大溃退已经难以避免。
第一百九十二章 断后与溃退
龚春部的撤退是迅速的,因为他们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我军败了”也是他们率先喊出来的,因为他们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早喊没有用,因为前军还没吃过教训。
晚喊的话,说不定又被罗演稳定住了人心,不再想着进攻,专心依托地势、城寨防守。
别说梁军一定赢,在这个迷雾般的山岭河谷之中,没有什么是一定的。
如今只是两场正面遭遇战而已,如果罗演清醒下来,决心死守对峙,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毕竟他们更适应这里的环境和地形,补给也更有优势。
现在喊“我军败了”,时机恰到好处。
“收好弩机,别弄坏了。”
“粮食带走,路上得吃。”
“谁让你扔掉武器的,抓起来,鞭二十。”
“祭司在哪?把他老人家扶上车,小心点。”
“别乱!按顺序走,不准争抢。”
正所谓将为兵之胆,很多时候撤退中乱象,往往是从军官开始的。而龚春部的很多将校早就准备要撤退了,心理上没那么慌乱,所以安排起来还算井井有条,如果你忽略军士们那煞白脸色的话。
龚部能走得这么利索,可不代表其他部落也这样。
已经实力大损、溃败下来的夕氏、昝氏先不谈,居于龚氏左翼的鄂氏以及一个小姓杨氏就跑得比较狼狈了。
他们的部队比较杂乱,坛坛罐罐比较多,壮丁之外甚至还有少许健妇。
听到龚部撤退的消息后,他们立刻开始了行动。
“让祭司先走。”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被扶上了马车,匆匆离开的瞬间,连“法器”都不要了。
人腿骨、龟甲片散落地到处都是,“神火”也没来得及熄灭。
一个松脂雕刻的山鬼“神像”被人碰翻在地,空洞洞的双眼正对着部落丁壮仓皇离去的方向。
健妇们慌忙收集着能带走的粮食。她们神色惊慌,手脚不自觉得颤抖着。
装满草药的篓子被不小心踢翻,准备治疗病人、伤者的药材散落开来。
瓦罐从牛车上掉落,碎裂的瞬间,一股难闻的气味飘散开来,那是腌制了许久的鹿肉,充满着腐烂的味道。
一匹马受了惊,发疯般地冲撞了起来,将挡路的壮丁健妇尽数冲散,然后一头撞在了棵老树上。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车厢侧翻在地,记载着兵籍、谱牒、战功的树皮麻纸散落得到处都是,渐渐被雨水污泥浸没。
地被踩得泥泞不堪,时不时有人摔倒,痛呼不已。
板楯、铁铠、藤甲随地可见,那是尽一切可能减轻负重的军士遗弃的,不过很快被军官止住了。撤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二十天,在这漫长的撤退过程中,他们需要吃饭、需要治伤、需要宿营,还需要断后厮杀,扔掉所有东西等于提前自杀。
路很难走,不慎摔落悬崖峭壁的人比比皆是。
推推搡搡之中,还有人掉落激流,滚落河滩。
有人坐在河边,哭哭啼啼,怎么都不肯走。一问,原来他弟弟被激流卷走了,生死不知。
还有人不顾阻拦,强要下到悬崖下。再一问,他家传了三代的铜弩机掉下去了,那比他的命还重要……
总之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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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演又不是死人,当然知道后方的混乱。
当其时也,他所在的位置聚集了罗氏部众三千、杜氏(度氏)、朴氏部众各两千,外加收容的溃兵千余,总计八千多人。
而在后方三里外,还有龚氏、鄂氏部众四千、杨氏五百,总计四千五百人。
五里之外,则有范、蔺、谢三家一千五百人。
当龚氏喊出“我军败了”,当先撤退时,鄂氏、杨氏直接被卷了进去,也跟着仓皇撤退。
至于更后方的范、蔺、谢三家会怎么样,真是想都不用想。
前几天夕氏先锋被梁人击溃的消息已经被他们知道了,心里可能正嘀咕着不会再败第二仗吧?对此战的前景也不可避免地悲观了一些。
结果东边涌来大股溃兵,人喊马嘶,混乱无比,口中大呼“我军败了”,你说他们怎么做?当然是原地掉头,直接向西撤退啊!难不成还存着大无畏牺牲之志,让友军先走,自己留下断后?
而这六千人跑了的消息瞒不住这边。事实上,因为龚氏撤退之时“很讲义气”,四处派人通知,如今消息是断然没法封锁的。
一瞬间,罗演知道这仗是真的败了,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他们抄小路断梁军粮道,没想到梁军也打着同样的心思,居然知道这条小路的存在,想要奔袭宣汉,双方道中相遇、狭路相逢,而今己方是败了,该走了。
“传令。各家集结兵马,随老夫进攻梁贼。”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罗演没有丝毫犹豫,下达了反攻梁军的命令。
他知道这会有可能指挥不动杜氏和朴氏了,于是只点了罗氏自家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