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5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977
  从他们的身份就可以看出,这是一群蜀地旧族,是李成建立后为了妥协而任用的蜀地士族官员。
  蜀人是非常反对外地人来统治他们的。
  后汉末年刘焉、刘璋父子时就有这种倾向了,及至蜀汉,土客矛盾始终存在着。
  李成同样难以免俗,六郡勋贵以及本地拉拢的板楯蛮势力凌驾于蜀中士族头上,能心服口服吗?显然不能。
  如果有可能的话,蜀地豪族更愿意驱逐所有外地人,建一个蜀人自己的政权。
  但他们也是务实的,打不过就蛰伏,时机不对就跳反。
  刘璋、刘禅卖得,李雄就卖不得吗?
  将来若邵勋身死,天下大乱,邵家人一样卖得。
  “陛下东征——”范贲坐下之后,驱逐了所有仆婢,然后看向众人,道:“凶险得很哪。”
  景骞眼珠一转,道:“丞相觉得此三万众出师不利?”
  “为了救江州那五万人,再搭进去三万,这买卖做得也太差了。”范贲摇了摇头,道:“罗演自巴东败回,让段良突入了蜀中,这个口子不堵上,还会有人进来。已经进来的这些人,四处烧毁粮草器械,袭扰辎重部伍,若不歼灭,江州或许谈不上粮草断绝,定然会军心动荡。加之龚氏四处奔走,板楯蛮刚吃过大亏,人心思变,若为其拉拢,则宕渠、巴西二郡变色,巴、涪陵二郡恐也有异,真真全局大坏。”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
  这本就是他们最近在讨论的事情,都是事实,李家人都不否认,以至于着急忙慌地搜刮老底子,凑了三万人堵漏去了。
  “丞相,值此之际,我等何为?”太子少师何点问道。
  范贲沉默,良久之后才起身,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捋须,边走边道:“时势若此,人心思变。然战场千变万化,局外人岂能尽知?”
  “或曰倒戈献城,能得大功,老夫却不这么认为。”
  “万一天子背水一战打赢了呢?届时携大胜之势班师,我等皆死难无孑遗矣。诸君家大业大,真的无需如此。”
  “今只需——”说到这里,范贲转过身来,看着众人,道:“等。”
  “天子若打赢了,我等仍是李家臣子。”
  “天子若战败了,我等可行断然之事。”
  “梁帝也需要蜀中大族,定然遣使安抚,如此坐享其利,岂不美哉?”
  “丞相英明。”众人听完,齐笑道。
  刘焉、刘备、司马炎、李雄哪个不需要安抚蜀中大族?哪个没给他们官做?
  安心等待他们分出胜负,然后投靠胜利者,确实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略
  开平六年(332)二月初五,洛阳城东九曲渎畔,邵勋正带着群臣示范躬耕。
  一天之内驿递三至,将蜀中发生的各种事情禀报上来。
  亲军督童千斤给每批信使都发放了布帛赏赐,一人三匹绢、两匹白麻布,可谓丰厚。
  邵勋先听黄门侍郎阴元简要禀报了一番,没发表意见。
  他现在身边的顾问群体是越来越庞大了,大体上为散骑常侍、给事中、侍中、秘书监、黄门侍郎之类。
  散骑常侍本身无具体职掌,以后会慢慢减少,最终成为加衔,毕竟此职与中常侍有重叠嫌疑——散骑常侍、中常侍理论上士人、宦官都可出任。
  就目前而言,祖应死后,散骑常侍有段末波、辛谧以及原西中郎将北宫纯三人,后来北宫纯出镇徐州,就剩下两人了。
  侍中主要负责仪礼引导、奏章阅览、参预政事,有时候邵勋甚至会让他们代拟诏书,但这不正规,以后要避免。
  再者,侍中是门下省主官,他们可以“驳回”台阁的政策律令,可以“封回”皇帝的诏书,也就是具有“封驳”权,按现代术语就是“审批”权,工作繁忙,未必能一直待在皇帝身边,抽空来一来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最近邵勋开始慢慢倚重黄门侍郎,让侍中少来殿中,以后侍中也将固定只设两员,各分管一摊子事务。
  黄门侍郎划入门下省,为侍中佐官,常驻宫禁,来回传递政令、诏书,为天子侍从。
  此职本只有一员,乃高阳许式,两年前出任兖州刺史,后来陆续以糜直、阴元、裴宪三人补之。
  给事中“随侍左右、献纳得失、谏诤纠弊”,同时与黄门侍郎一同预审丞相经台阁送来的奏疏,有监察、驳回之权——当然,后者只是说说而已,作为皇帝的顾问,他们多半只能给建议。
  至于秘书监,那就是笔杆子,专门草拟诏书,以后邵勋会尽量改掉坏毛病,不再随便抓个近臣就让他写诏书。开国打仗时随意惯了,以后要正规。
  今天有关蜀中战事的消息就是阴元呈递过来的。
  邵勋直到忙完了一天的农活,才到河边洗了洗手,道:“昔年夷陵之败后,蜀汉就靠永安、江州二都督抵挡东吴。永安(巴东)早在我手,唯江州未下。”
  邵勋一边说,一边沿着田埂向北走,来到一处民家晒场上坐下。
  “李雄果在江州集结重兵,扼险据守。”他继续说道:“此战其实还是有那么几分胜算的,水师压制,令大梁军士无法水路运粮,持续耗下去,或迫退我军。”
  “陛下,此为垂死挣扎罢了。”阴元接过一张马扎,坐了下来,笑道:“昔刘秀、刘备入蜀,未闻没有归义反正者。今大梁王师入蜀,亦有龚氏义从,江州相持日久,归正之人定然越来越多,最终无法收拾。”
  提及“归正”之事,邵勋看向跟过来的给事中桓彝,道:“桓卿身子骨倒是健朗,种了一天粟,气都不喘一下。”
  桓彝笑道:“比不得陛下开硬弓、骑烈马。”
  “朕到了你这年纪,难说。”邵勋摆了摆手,道:“元子突出奇兵,奠定大局,卿教子有方啊。”
  “陛下过誉了。”桓彝苦笑道:“昔年我等父子在江南,无所建树,也就归了大梁、投了圣君之后,方有立功之机。陛下恩遇,桓氏子子孙孙难还也。”
  邵勋闻言,笑而不语。
  阴元稍稍等了一会,出言道:“陛下,桓校尉确乃可造之材。关中动乱不休,将来或可调用关陇,保一地安宁。”
  桓彝心下一动。
  阴元的话不是无的放矢,应有深意,他得仔细琢磨琢磨。
  如果从字面上理解,最近关中确实不太平。
  卢水胡一支许是在下桃城伤了元气,擅自自前线遁回。金正大怒,令彭天护交出逃回之人,然彭天护许是被内部相逼,竟然为这些人求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一点不复杂,要么征讨,要么安抚,就这两个办法。
  不过,在雍县转输粮草的秦王邵瑾却上疏请命,愿率军征讨。
  天子许之,不过担心秦王驾驭不了这种场面,于是增派黄头军第一营、第二营西行,由枢密监陈有根统率,以入援汉中为名,前往雍县汇合。
  如此一来,秦王帐下就有了两万五六千步骑,多为能征善战之辈。
  再秘密联络姚弋仲、窦于真等辈,威压卢水胡,以最快速度平定此事。
  目前部队已经汇集于雍县,战斗即将展开。
  这个地方自开国以来就没安宁过,如果元子能有机会镇守某地,威压诸胡,确实是履历上重要一笔,对将来的发展极有好处。
  只是这话从阴元嘴里说出来,就意味着很多事情了。
  “元子确有才。”邵勋听了阴元的话,微微颔首,说道:“然则他长于军争,镇抚本领朕还没见到。二十一岁的少年郎,出任镇将、太守过于仓促了一些。但他胸中有股锐气,领兵可也。襄阳校尉他也当了些时日了,日后或可前往代北,那里也不太平。”
  桓彝、阴元二人一听,齐声称是。
  就在上个月,代国东木根山诸部齐齐上书平城,请为代公婚配。
  太夫人王氏以代公年不过十三为由拒绝了。
  不过在这种事上,她也不可能直接说不给代公娶妻了,只是施展了拖字诀。
  诸部对此早有预料,从本月开始,不少首领开始寻找合适的可敦人选。
  这无关忠诚或别的什么事情。
  王夫人权势再大,也无法挑战所有鲜卑人的价值观。
  大单于是拓跋什翼犍,年纪到了就要成家,然后亲政,这就是千百年来的传统。
  王夫人固有死忠,但还有很多中立之人,他们之所以不反对王夫人,没有现在就造反,就在于王氏还在古老的权力框架内玩。
  她的每一道命令,严格来说都是代表拓跋什翼犍发出的,众人遵从王夫人的命令,严格来说其实是在尊奉代公之令。
  这也是王氏一直以来担忧恐惧的事情。
  她现在要么杀了什翼犍,直接掀桌子;
  要么假装还政,然后在幕后暗中操作,但这是很不稳当且非常危险的事情,根本拖不了多久。
  代北局势就这样暗流涌动,虽然没有人公然叛乱,但人心给搞乱了。
  另外,也在事实上给什翼犍亲政造了一把势,预热了下场子,减少了亲政后可能存在的阻力。
  攻灭成国之后,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了,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因为快糊弄不下去了。
  君臣说话之间,晒场后的民妇端着午饭过来了,红着脸,声如蚊蚋道:“陛下,这是妾亲手做的。”
  邵勋看了她一眼,微笑点头。
  童千斤也在一旁对他颔首致意。
  邵勋示意民妇将饭放到亲兵们搬来的案几之上,然后下令给钱五贯、绢十匹。
  民妇呆了。
  邵勋笑道:“买你这顿饭。”
  “不过几碗菜饭罢了,用不着这么多……”民妇嗫嚅道。
  “要的。”邵勋坚持道:“你夫君战死凉州,那是为我拼杀所致。这点赏算什么?”
  说罢,便招呼众人吃饭。
  妇人见邵勋没什么话说了,微微有些失望,行礼离开了。
  吃饭之间,还有信使赶来,不过被童千斤拦在外面,低声询问着。
  良久之后,见邵勋等人吃完了,才让那信使过来。
  阴元起身接过,粗粗阅览一番后,禀道:“陛下,巴西龚壮已说得昝氏归正。”
  “哦?就是那个被元子痛击的昝氏?”邵勋问道。
  “正是。”阴元回道:“昝氏还有人在成都任职,不过多为早年迁往关中的族人,来往不多。昝氏言其已为两家,开除宗籍。被王师阵斩的昝言乃宕渠人,不过看样子其宗党要舍弃这一家了。”
  “转得好快,是做大事的料子。”邵勋笑道:“昝氏来降有用处的,板楯七姓不能让龚氏一家独大。”
  他没提罗氏,阴元、桓彝也没提,默认其是死人了。
  “以龚壮为巴西太守。”邵勋下令道:“昝氏选个人,任宕渠太守。巴东徐耀祖亦是賨人,出战有功,听闻其祖上是枳人,着能说降巴郡诸部来降,乃至反戈一击,可转任涪陵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