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8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669
  有些道理,只要人不傻,都能想通。但想得通和做事时想得到是两回事,不经历后勤转输这种事的历练,上来就干,他可能就直接按六十斛制定口粮标准了,到时候路上累死、逃散多少人很难说。
  父亲常说,外出历事很重要。哪怕以后你再不会干这种事,但一定要对整个过程有所了解,不然就被人当傻子糊弄。
  “殿下。”刘孝追近两步,说道:“上党无粮,今只以干酪相替。”
  邵瑾脚步一顿,问道:“能吃饱吗?”
  “能。”刘孝说道:“此酪以羊乳为主,牛乳次之,马乳再次之。皆趁牲畜晨旦未食时挤取乳汁,然后加入少许旧酪静置成块。接着便将乳块置于细麻布中沥干……”
  说起生意经来,刘孝头头是道,盖因他就是上党刘氏中专门做干酪买卖的负责人之一。
  刘闰中儿子太多了,一个县安排一个儿子管这种买卖,然后发往洛阳、汴梁、邺城三大名邑售卖——你别说,上党的区位优势还是很明显的,周边竟然有三座大城市。
  刘孝就负责高都县,已经好几年了,主要工作就是带着一帮子家丁部曲,去各个部落、村寨收取干酪,然后运走售卖,赚的就是其中的差价。
  邵瑾听了微微点头。
  他是第一次如此细致的了解盐酪的制作过程,同时对刘孝起了点好感。
  刘孝大可以坐在庄园之中,把事情安排给底下人去做,省心省力。但他没有,他是真的到处跑,而且对干酪的制作十分了解。
  “粮还是要一些的,不能只吃酪。”在旁边作陪的高都县令提醒道:“雨停之后,山野之中应会长出许多野菜,殿下可遣人采撷此物,与盐酪、粟米一同煮粥,能饱腹,有力气挽输,也不至于让人太过难受,如厕都困难。”
  “哦?”邵瑾轻讶一声,不过没说什么,只默默记下。
  这些小细节、小窍门,不亲自下到最底层真不知道。
  “这样更好。”刘孝也在一旁赞道:“昔年族中丁壮随巨鹿郡王征代,深入草原,转战敌后,听闻有一阵子断粮了,只能人与马共食黑豆,如厕时拿根树枝撇,用手指抠——”
  秦王友辛佐咳嗽了下,斥道:“秦王当前,休要污言秽语。”
  刘孝讪讪而笑。
  “无妨。”邵瑾哈哈一笑。
  虽然他听着也觉得比较恶心,因为从小到大没人在他面前这么“粗俗”,但既然来了,就别端着架子了。
  以后说不定要在并州待好几年,听闻诸郡大族凋零,胡汉杂处,可能满地都是这种“粗俗之辈”。
  污言秽语都受不了的话,怎么与人交心?
  怎么——结下恩义!
  邵瑾在庄园内留了数日,等待一批粮食从野王送抵。
  在此期间,诸县丁壮次第集结,几不下万人。
  二十五日,黄头军第三营自河东横穿乌岭道,抵达长子县。
  邵瑾启程出发,赶去与其汇合。
  第九章 行万里路(下)
  雨终于停了,京陵龙骧府外一片欢腾。
  章贺叉着腰,站在起伏不定的山坡上,暗暗松了口气。
  在他身后是几乎要涨溢而出的陂池,身前则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这个陂池是军府集结壮丁健妇,花费数年时光,一点点建好的。
  水自山上汇集而来,填满湖泊,然后通过水门倾泻而下,进入密密麻麻的灌渠,滋润田地。
  在风调雨顺的年节,这个陂池温柔无比,潺潺流水从高处流下,都不需要水车提水,直接就能灌溉农田。但在大雨时节,可就比较麻烦了,它是真有可能淹没农田、村庄。
  看了一番后,章贺下了山坡,步入村中。
  村中有人在办丧事,村西头的李瓜便是。
  右金吾卫出征蜀地,大部分人都回来了,但总有人战死、病殁,李瓜就是其中之一。
  他在阳关城下兜头淋了一身滚烫的金汁,铁铠一点用都没有,人没过夜就死了,尸体草草埋在巴山蜀水之间。
  同袍将他的行李及铁铠带了回来,还有一份抚恤。
  家人只能用其经常穿戴的衣冠办丧事,一度还请了道士过来办招魂葬,但为人劝阻,说这没用,全是骗钱的,乃止。
  行到李瓜家门前时,一起出征的少年唐荣忙前忙后,脚步不歇。
  他是自愿上门帮忙的。
  伐蜀时中了流矢,别人都以为他死了,只有李瓜发现他还活着,背了回来,最后居然挺过来了。
  此为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章贺叹了口气,挪步离开了。
  李瓜运气不好,今年春天种下的粟全完了,损失很大。
  两个儿子年纪又小,都不超过十岁,最大的便是十四五岁的女儿,竟然要与母亲一起操办丧事了。
  府兵远道而来,扎根太原,都没来得及形成宗族,就是这么困难。
  回到家中后,妻子坐着牛车刚回来,见到章贺就叹气道:“夫君,县里黄润细布太多了,卖不上价。过几天开集了,妾再去看看。”
  章贺点了点头。
  “要说这细布啊,还真是好。蜀人竟然这么手巧,又能放入筒中,做起夏衫,不比葛布差多少,怎么就没人买呢。”妻子仍在喋喋不休。
  章贺也有些失望。
  这种布确实轻细柔软,颜色微黄,用蜀中所产的雄麻制成,与北地的麻似乎不是一类。
  蜀人织成这种布后,将其卷着放入竹筒之中,谓之“筒中布”,大筒放六丈布,小筒只能放四丈。
  章贺作为别部司马,拿得比较多,且他当时没有选择要绢帛,全取了黄润细布,共有十大筒,也就是十五匹。
  出征之前,军中传言蜀中黄润细布一匹价“数金”,入蜀之后,众人发现不对,这布蜀地不少,只不过运出去的少而已。
  班师之时,有人说路上先用掉,免得掉价,章贺没有这么做,现在后悔了。
  中陵县是小地方,一口气涌进来这么多黄润细布,谁来买?
  别说这种布可以当钱,事实上只有金银铜是真钱,其他都是“半钱”或“假钱”,放得越久越不值钱。
  “玉石有人要吗?”章贺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问道。
  妻子也吓了一跳,嗫嚅道:“妾没敢拿出来。”
  章贺无语。
  私藏战利品肯定是不允许的,但其实很难杜绝。章贺也是在江州追击敌军时遇到一贼官,远远一箭射死,然后摸了他的玉带。
  玉带不敢整体拿出来,但把上面的玉石抠下来慢慢发卖也不是不可以。
  但还是那句话,中陵是个小地方,一时半会卖不出去。
  “罢了。”章贺挥了挥手,道:“卖不出去就算了,给我儿留作传家宝。”
  妻子听了这话,喜滋滋地应了一声。
  见她那模样,章贺也哈哈一笑。
  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被他射死的贼官是谁,能有玉带,应是蜀中士族子弟了,可惜武艺稀松平常,当时还是对方先射他的,偏了,自己瞄都没瞄,抬手一箭就弄死了他。
  就这点本事,上什么战场!
  “夫君昨夜去军府议的什么事?”牛车辚辚驶进了院中,妻子挽着章贺的手,在门口信步走着。
  “秦王来了,天子随后便至。”章贺说道。
  “啊!”妻子捂嘴惊呼。
  章贺故作嫌弃地看了妻子一眼,道:“慌什么慌?出征一次拿回来这么多赏赐,全家几年的夏裳都有了。”
  “是,夫君最厉害。”妻子轻笑了一声,道:“也不枉我当年强要嫁给你。”
  章贺听得此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俩都是襄城人,自小一起长大。章家地位还是差了些,妇翁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但妻子就是不愿嫁给别人,认准他了,于是事情僵住了。
  直到征讨拓跋鲜卑之战,乱军之中他连杀数人,战后与天子同乘一车。告假回到襄城后,直接把官服、印信亮了出来,事情解决了。
  他就是这个乱世中逆天改命的武人之一,对天子充满感激之情。
  京陵龙骧府的将士们刚刚班师回来还不到一个月,但章贺又想跟随天子北上了,哪怕拓跋鲜卑那边抢不到多少东西,他也想跟着去看看。
  “秦王是来赈灾的。”走到池塘边时,章贺说道:“明日我又要至各防巡视,看看各家如何。武将军说得大体知道歉收了多少,他才好到秦王面前说事。”
  “你不能去秦王面前说吗?”妻子问道。
  章贺笑了,道:“武将军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已,往自己脸上贴金呢。他只是京陵龙骧府部曲督,能不能见到秦王还两说呢。”
  “秦王得了什么官?”妻子又问道。
  “转运使、安抚使。”
  “职官?还是勋官?”
  “你好歹也是官人眷属,以后记住了——”章贺深吸一口气,隐隐抬起了胸膛,道:“带‘使’字的官皆因事而设,事了即罢。”
  “哦。”妻子用崇拜的目光看向章贺。
  章贺虚荣心顿起,又道:“安抚使有赈灾之责,转运使有转输重任。按武将军的说法,遭灾的人家领了赈济粮后,干脆出兵随驾北上算了。种地弥补不了雹灾的损失,还是去抢牛羊痛快。”
  “会打仗吗?”妻子下意识抓紧了章贺的手臂。
  “不好说。”章贺心中竟然没有多少害怕的念头,仿佛打仗对他而言是发财的机会一般,求战欲望十分强烈,只听他继续说道:“应不至于大打出手,代国就那样了,当年就杀过他们,再杀一次又如何?”
  夫妻两人就这么走着,穿过小桥,越过阡陌,经过几乎完全坍塌废弃的乡间土围子,登上了一处高地。
  一场雹灾还压不垮几乎满是府兵的太原。
  此为王霸之基。
  ******
  邵瑾已经抵达了榆次县境内的洞涡龙骧府。
  半途之时,他就以安抚使的名义下令诸邸阁开仓放粮,待赈济粮运过来后再填充库存。
  这些仓库不归郡县管,乃司农寺置于各要冲之处的大仓,比如晋阳西北的羊肠仓便是,榆次县的洞涡仓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