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8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4133
  邵勋无奈地笑了,道:“你今日……是不是这一年我来昭阳殿少了?”
  见他转移话题,庾文君便不再说了,只是不太高兴。
  邵勋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何皇后突然提起监国之事。
  监国可以由宰相等大臣监国,可以由宗室监国,也可以由皇子监国,不一定要太子。
  但如果皇子监国了,总会给他蒙上一层别样的色彩,象征意味比较重。
  只不过,十六岁的孩子看得出什么?等他自己觉得气力流失,折腾不动的时候再说吧。
  “好了,起来吧。”见庾文君难过,邵勋心中终究有些不是滋味,他轻轻将皇后抱起,道:“你可知我让梁奴坐镇晋阳的真意?”
  庾文君回过了神来,看向邵勋。
  “妇人之见。”见庾文君神色活络了些,邵勋冷哼一声,道:“并州地势高屋建瓴,俯瞰司冀。”
  “民气劲悍,百姓敢战。稍加整训,便是可战之兵。”
  “其有汾水之利,禾黍丰登,仓廪充实。又有群牧之好,牛羊被野,健马成群。若经营得力,妙用无穷。此番梁奴北上晋阳,不但有转运之任,还有赈济之责。”
  “如此,你还要他留在洛阳监国吗?一个天子,没点根基谁服你?”
  庾文君听得一愣一愣的,眨了几下眼睛后,低头道:“夫君……”
  邵勋气势愈发上扬,“冷冷”看了庾文君一眼,不过被妻子胸前颤巍巍的两团白腻晃了下眼睛,很快又破功了,高冷形象顿时维持不下去。
  庾文君脸一红,道:“妾服侍夫君穿衣。”
  “先洗洗吧。”邵勋说道,说完顿了顿,又道:“姚氏你怎么安排的?”
  提起这事,庾文君居然气鼓鼓的,道:“姚老羌真是太过分了。”
  邵勋哑然失笑。
  “姚老羌”是他经常用的称呼,但庾文君一般不这么说,而是以“姚府君”、“姚将军”指称,现在口中蹦出“姚老羌”三字,显然是生气了。
  生完气,又轻叹一声,道:“那女郎看着挺让人怜惜的,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妾也只能温言抚慰。”
  “梁奴和姚氏已经……”邵勋隐晦地问道。
  庾文君看着邵勋,微微点了点头。
  “姚氏初来乍到,定有许多不懂的东西,你先带在身边教导一番。”邵勋立刻说道:“别正妃还没娶,就——”
  说到这里,邵勋说不下去了。
  当爹的就是这么双标。
  当年他还没娶庾文君,就在乐妃身上乐此不疲了,以至于四五个女人比庾文君先生孩子。可当事情落到儿子身上时,他就采取断然措施了。
  庾文君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白了邵勋一眼。
  世家大族就这样,娶了正妻之后你置办姬妾没人会说什么,但娶妻之前最好安分点。
  有的规矩重的家族,甚至还要正妻生了儿子后才允许置办姬妾。
  邵勋以前吊武夫一个,可以不要脸,现在要脸了。
  ……
  吃过早饭之后,邵勋来到了九龙殿。
  去年冬天母亲一直在生病,断断续续,怎么都好不了。春暖花开之后,健康状况有所改观,但气色比起以往是大有不如,好像去年冬天一下子消耗了太多生命力一样。
  “阿娘。”邵勋坐在母亲身旁,握着她的手,只觉有些冷。
  看到儿子来了,刘氏脸上慢慢绽放出了笑容。
  邵勋也在笑。
  母子二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刘氏抱着刚出生的邵勋,看着绽放笑容的孩子。
  “小虫啊,你若有一天觉得够了、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吧。”刘氏说道:“你十几岁的时候,没这么多心事,现在心里装着太多事。阿娘老了,连给你做饭都做不动了,以后谁来——”
  邵勋有些恍惚。
  身边那么多女人,但母亲只有一个,她是真心对自己好,真心怜惜他,真心担忧他。
  后宫之中,有人想要他的宠幸,有人想要孩子的地位,有人想帮衬家族,还有人甚至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被情绪左右,或被家族推着往前走……
  突然之间觉得很没意思,有些空虚,又有些孤独。
  没人懂他想要什么。
  没人懂他和时代挣扎的无奈。
  更没人懂他渐渐被时代毒打,被时代磨平棱角的郁闷。
  有些时候甚至想要恶作剧般地报复时代,但终究狠不下心,因为他看到了千千万万挣扎求生的黎民百姓,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他超脱不了,也舍不得超脱,只能被按在龙椅上,完成他的使命。
  贤者时间一过,邵勋释然了。超脱不了,那就享受。
  “阿娘,等我回来。”邵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起身来到廊下。
  父亲邵秀收回看着母子二人的目光,叹道:“你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心软,不要犹豫,心里有数就行。力不能及时就收手,布置好守成之事。打仗就这么回事,追不动了就不追,就地下寨,谨防贼人反扑。”
  “好。”邵勋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第八章 行万里路(上)
  天子尚未出行,一支部队已经悄然出发了。
  秦王师宋纤送行至大夏门外,分别之际,一贯少言寡语的他说了句话:“殿下心中可有怨气?”
  邵瑾被这话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最近的人都在十余步外,这才放下心来,遂行了一礼,道:“公此言何意?”
  宋纤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高高耸立的芒山,道:“昔年老夫在酒泉南山隐居,精研书义,教授生徒,未尝有衣紫服朱之念。张氏归朝之后,陛下多次延请,恩遇甚重,宋氏亦得照拂,宗党免去一场灾厄。”
  “入王府之后,老夫几未献一策,殿下依然殊礼不绝。事至此也,心中岂能无愧?”
  邵瑾有些惊讶。
  宋纤入府之后任秦王师,地位尊崇,但他不愿管事,大部分时候只在读书。邵瑾一开始有些失望,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但该有的礼遇一直没有少过,甚至在宋纤打算开馆授徒时,还予以了资助。
  今天宋纤突然开口,显然有谏言,还是很稀罕的。
  “殿下之晋阳,实乃最为关键一步。”宋纤说道:“今上起于草莽之间,拔于行伍之中,飞马挽弓,百战乃成,此马上天子也,威势之重、心志之坚,非承平天子可比。然又有脉脉温情,对诸位皇子多有爱护。”
  邵瑾脸色渐渐正了起来。
  翻阅史书,可知天家父子间的温情当真太难得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就威望隆著的开国天子能这么“奢侈”,当然,这或许和他们多起于民间有关。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邵瑾有自己的理解,但他知道这个理解不一定对,可能比较片面,旁人的看法也非常重要,可以互相印证。
  “殿下,设若此时立太子,则如何?”宋纤单刀直入,问道。
  邵瑾被这么一问,脸色微变。
  宋纤见他不答,自顾自说道:“自然是别居东宫,置文武官员,募东宫卫队。天子召群臣问对之时,或许会让太子旁听。时日一久,或有人建议奏疏抄送东宫一份,令太子协助处理政务。久而久之,太子结交的官员越来越多,便是那些中立朝官,也会默许子嗣与太子来往。若天子龙体抱恙,或性情软弱,此非大事,可今上是什么人?”
  “起于行伍,杀人盈野。春秋鼎盛,说一不二。承平之君看起来很难做的事情,马上天子说干就干,甚少顾忌,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太子有文武僚属,几如小朝廷,又有五千卫队,屯于洛阳城中。还易引得百官结交,可谓树大招风。”
  “若经营个十年以上,则势力愈发强盛,彼时天子步入暮年,雄猜不已,有心人一挑拨,会如何?先行者未必先达,开国天子的太子可不好当。”
  邵瑾渐渐平静了下来,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宋纤。
  宋纤话锋一转,道:“不过,老夫并非不让殿下争那储君之位。殿下乃嫡长子,怎么可能相让?老夫这么说,只是想让殿下知道其间凶险之处。天子给予的,可以拿,拿到手了也要谦退冲让。天子没给的,不要主动索取,这只会让他警觉。”
  “或曰皇子母族势大,天子投鼠忌器,此乃迂腐之言。承平天子或许会迫于压力退让妥协,马上得天下的开国之君绝无可能。这种杀伐场上拼出来的人,性情豪勇,狠辣自傲,嬉笑怒骂,喜怒形于色,遇到不顺眼的事,开口骂人都是小事,说动手就动手,不带半分犹豫。或许他没法与全天下为敌,但处分一两个先跳出来的豪族,轻而易举,其他人说不定还会暗中推波助澜,拍手叫好。”
  邵瑾暗暗吸了口气。
  是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开国天子和承平之君的差别太大了,几乎完全是两类人。
  闲暇时分,他曾与王府僚属纵论王朝中兴之事,论到最后,都说太难了。
  盛极而衰之际,天子想要革新政治,都需要与人扯皮,然后让这些与你扯皮的人去干事,效果如何不言而喻。
  便是换一批人,差别也不大,甚至可能更糟,因为其中多幸进之徒,往往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把新政名声毁了。
  但开国天子没这个烦恼,他甚至能在不给好处的情况下让人做事,因为他很可能与某些重臣大将情分非常,有恩义,更有威望。
  恩义、情分、威望,这三样东西越往后越稀缺。
  “其实,今上对殿下还是很看重的。”宋纤又道:“他一直在锤炼殿下的技艺、本领。殿下才十六岁,这个年纪需要多体民情,多增见闻。当了太子后,便只能终日居于东宫,与僚属问对,所见所闻,局限于一隅,对今后不利。”
  “老夫便举一例,朝廷赋役以租庸调为主,民若不服力役,一年须纳绢五匹半,但太原有诸胡部,向不以蚕桑为业,朝廷许其‘随土所出’。这个‘随土所出’可大有说法,完全看地方守令如何行事。若行事有差,兴许就是一场祸乱。今上在位,他们可能不敢反,只能把不满蓄积在心里,若今上——”
  说到这里,宋纤摇了摇头,道:“吾意已尽,殿下宜细思之。”
  邵瑾默然良久,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宋公点拨。”
  宋纤回了一礼,道:“老夫还要教授生徒,殿下也该启程了。”
  二人再次行礼作别。
  大队人马次第离开了大夏门,往河内、上党而去。
  ******
  五月二十日,上党高都县。
  冰雹已经没了,暴雨也停了,但换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人心烦意乱。
  刘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道路,终于来到了某处庄园外。
  “殿下。”远远见得一举着油布伞的紫袍少年,刘孝立刻奔了过去,又在五六步外停下,躬身行礼。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在庄园外的满地帐篷,问道:“这便是召集的百姓?”
  “正是。”刘孝说道:“一共千人,皆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
  “千人一日——”邵瑾说到这里时,细细算了一下,道:“需六十斛粮。今连日阴雨,泥泞难行,挽输时需花大力气,六十斛恐不够,要九十斛。”
  刘孝闻言一怔。
  邵瑾没再看他,在随从官员、兵将的簇拥下,入了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