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8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4275
  丞相王衍不在,地位最高的就是尚书省主官尚书令了。不过张宾资历较老,极受信重,连生病了都要请过来参谋赞画,于是和褚翜并坐。
  众人坐定后,邵勋也不废话,直接看向几位站在那里的近侍官。
  黄门侍郎阴元出列,介绍道:“旬日以来,代国大风频起,摧折禾稼,陨霜突降,牧草不滋,故谣言四起,暗流涌动。”
  “并州、冀州十余郡,或降暴雨,连日不绝,或有狂风,掀屋摧苗,更有冰雹大起,人畜死者万计。昨日广平、魏郡来报,天空电闪雷鸣,各杀数人。”
  “民间有妖人趁机惑众,鼓动起事,已为官府锁拿。”
  “值此之际,务需赈济灾民,平定谣言,故陛下决意北巡,先至阴山却霜,再巡视诸郡赈济事宜。”
  简短说完后,阴元退到一旁。
  邵球暗暗平复心绪,迎着众人的目光,举步出列。
  他是邵勋三弟、鲁王邵璠长子,大前年出仕,起步就是正八品司农寺钩盾署令——司农寺除仓储外,现在也管着少部分竹园、温泉、树林、鱼塘及农牧田地,以后少府不再为宴会提供食品,改由司农寺提供。
  去年夏天出任洛阳度支都尉(正七品),平蜀之役结束后,因有功,出任正六品议郎。
  其实这就是邵勋想大力任用宗室而已。
  邵球的功劳很难量化,但邵勋认为有转输之功,还很大,于是四年内便从正八品跳到了正六品,平均一年升一级。
  议郎无职掌,说是顾问应对,实际上皇帝压根不找他们问计,其实就是闲散官,给人加官用的。
  邵球大概是唯一一个真的“顾问应对”的议郎了,此时便来到众人面前,朗声道:“却霜之事,古来有之。《氾胜之书》所载乃夏至后八十日、九十日,便是八月间,其间原因,乃关中初霜日较晚。”
  “然代国较为寒冷,大为不同。其民亦种果蔬,五果花胜时遭霜则无子。”
  “其人亦广种穄子,自南向北,纵贯数百里。自四月至五月底,陆续下种,九十日至百二十日后可熟,故五、六月至七月上旬,穄子陆续成苗开花,以至熟获,其间若陨霜较多,则收成大减。”
  “代人畜养杂畜,向以牧草为重。从南至北,三四月间牧草陆续返青,八九月间黄枯。故五六七月间,陨霜一次,牧草便稀疏、低矮一些。陨霜多次,则牧草枯萎,杂畜不得食,人亦无以为食。”
  “陨霜之外,还有大风,为其摧折之果树、畦菜、穄豆不在少数。”
  “情势极为严重,代国谣言四起,暗流涌动。先前压下之事纷纷浮起,再有外敌挑唆、引诱,局势已有不可收拾之象。故陛下决意北巡并州、冀州、代北,最迟六月中,须至阴山却霜,若能六月初抵达则更好。今日所议便是此事。”
  说罢,邵球悄然退下,背后竟然生出一层细汗。
  他自觉完成了任务,至少把话讲清楚了。
  “陛下,去岁平蜀之役,耗费甚多。今日赈灾,却不知需得筹备多少粮草?”这个场合下,有“小丞相”之称的尚书令褚翜第一个说道。
  邵勋沉吟了下,道:“今年不设府兵了。已经开始着手安置的泾阳龙骧府例外,朝廷拨付钱粮、种子、农具、耕牛。除此府外,不再新设。”
  泾阳龙骧府乃平定卢水胡后所设。因当地多山,平地只在河谷之中,故地域面积较为广阔。一千二百府兵一分为三,四百人是禁军子弟,四百来自左金吾卫余丁,四百来自平蜀有功丁壮、胡兵。
  平蜀捞了不少钱,即便遍赏全军之后,再榨一榨还能捞出不少,但却有个困难:蜀地的粮食难以用到北方,只能把价值较高或轻便易于运输的财货拿走。
  所以,平蜀的好处是有,但没想象中那么巨大,要在北方画纸上作画,至少粮食一项还只能在北方想办法。
  邵勋答应今年不再增设府兵之后,褚翜便不说话了。
  尚书左仆射梁芬紧随其后说道:“陛下若携粮北上,可自邸阁中搬取新收夏粮。亏空则可用蜀锦、黄润细布、药材乃至蜀中带回来的牛马,至河南采买。或曰财货都赏下去了,但可以再征收一点嘛。”
  卧槽!老梁年纪越大,说出来的话越狠,邵勋很惊讶。
  他盘算了下,而今还有几万战辅兵滞留蜀中、汉中,问题不大,于是便点头答应了,只提了一句:“牛马就算了。牛虽非耕牛,但可养小牛操训。马虽非好马,但可赏赐左右骁骑卫、左右飞龙卫。”
  这些牛马少部分是在蜀中收集的,大部分则来自战争缴获,即平蜀最后一仗:征讨汶山白马胡之役。
  此战已经获胜,人没俘斩多少,因为人家跑得飞快,但很多牲畜被遗落下来了,前后缴获牛数千头、马万匹、羊七八万。
  但这些马连蜀人都不愿意骑着冲杀,因为较为矮小,性情也不适合。但终究还是有用,即骑乘赶路,邵勋下令将其赏赐给四卫府兵,弥补其出征损失——对左右飞龙卫而言其实无所谓,因为他们是步兵,骑马只是赶路而已,骡子都可用得,矮马也凑合。
  邵勋定下这个调后,梁芬也无话了。
  谈完了钱财问题,侍中刘闰中说道:“陛下,北上却霜,走太原耶?西河耶?沿途征发丁壮几何?役畜几何?车辆几何?”
  “走太原。”邵勋说道:“朝廷旨意今日就会下发,上党遭灾了,很多百姓衣食无着,今可多集丁壮、车马,以工代赈。”
  “臣明矣。”刘闰中大喜,朝廷赈济,就用不着他掏钱了。
  邵勋看了他一眼,面上古井无波。
  先后三人出来说话,谈的都是细节问题,没有一个人反对事情本身。
  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敢。
  即便心里不乐意,想着反对,也只能从细枝末节来迂回婉转地强调困难,不敢上来就否定事情本身。
  邵勋暗笑一声,朕比之司马炎,谁更像皇帝?
  他旋即看向枢密监陈有根,道:“陈卿今日便召集枢密院主官、佐官,签字会押,调发兵马。调动何部,朕稍后自有旨意。”
  “遵旨。”陈有根大声道。
  “再拟一旨。”邵勋又道:“鸿胪寺选派得力官员,快马至平城,宣代国官员、诸部首领齐至,一同却霜。谁敢不来,军法从事。”
  这是要把代国头面人物都喊过来,一个不许缺席。
  “秦王坐镇晋阳,为中路转运使。”邵勋看向六子梁奴,说道。
  “巴公坐镇离石,为西路转运副使。”
  “蜀公坐镇邺城,为东路转运副使。”
  “吴公坐镇枋头,为水路转运副使。”
  “转运使、副使所阙,吏部典选,事了即罢。”
  “十郎、十一郎、十二郎,随为父北上长长见识。”
  说完,邵勋起身道:“细枝末节,尔等尽快商议妥当,诸般旨意,今日便要下发。另,京中拣选宅院数十以备,仆婢、用度需一应俱全。若不够,去汴梁点选一番,看看有无可用之宅。”
  第七章 敲定
  夜幕黑沉沉的,雨一刻不停地下着,至晨方歇。
  庾文君怔怔地看着窗外,没有丝毫睡意。
  她又转过头来看向邵勋。
  晨间微光之下,男人还在呼呼大睡。
  蒲扇般的大手露出薄毯之外,手掌心的老茧十分厚实。
  胸口壮硕无比,下腹微有肚腩,那是所谓的“将军肚”。
  双腿自薄毯另一侧伸出,小腿上长着稀稀落落黑毛,中间隐现陈年旧伤疤。
  整个胖大的身体躺在御榻上,如同一尊古铜色的金甲力士,几乎占去了半个床榻。
  庾文君打开了窗户,散去殿内沉闷的空气,然后回到床榻上,缩进了男人的怀中。
  男人一个翻滚,将雪白丰满的娇躯抱紧压住。从远处看,雪躯几乎完全消失在男人身下,仅有细密的喘息和压抑着的呻吟才让人猛然发觉,黑壮胖大的魁梧身躯下竟然还藏着一个人……
  “我还在为从父守孝。”良久之后,女人喘息稍定,眼神渐渐聚焦,有些难过地说道。
  “快一年了,实在想念爱妻。”邵勋讪讪说道。
  “你舒服了吗?”
  “舒服了。”
  庾文君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妻子不说话,邵勋只能主动挑起话题,道:“儿女们的婚事定下的就算了,待我回来再办婚礼。没定下的先缓一缓。”
  目前已经定下的有两桩,其一是竟陵公主邵姝的婚事,她看上了右羽林卫将军苗愿的庶孙苗协。
  苗愿知道后,喜出望外的同时,又说可以嫡孙易之,被邵勋骂出去了。
  如果不是四女儿看上苗协,苗家嫡孙都没这个机会。
  苗协是今年三月太学试通二经的十六人之一,因为苗愿庶子生的庶孙,地位低得很,所以门荫入仕压根没他的机会,其他好事也落不到他头上,好在此人自己奋发进取,四年前入太学读书,今年试通二经,入太常寺为文学掌故(从九品),掌礼乐制度的典章故事。
  这个职务很低,也非常清闲,主要工作是为各种仪式、会议的布置引经据典,提供咨询,所以有大把时间可以读书。
  两年后便可以试通三经,直接授予七品或八品官——看有哪些官缺。
  另外一桩婚事是四子虎头的。
  这件事比较拖拉,因为王老登总是在中间叽叽歪歪,邵勋比较烦。
  他当年答应过糜晃与他家结亲,虽然是两个人私下里在山坡上说的,周围没别人,当时的目的也不单纯,但终究是说了。
  欺人可以,无法欺心。
  糜晃身体不好,供军院几乎都是由两位少监负责,他这个正牌院监一年能上几个月班就不错了。
  邵勋觉得没法拖下去了,果断卖掉四儿子虎头,让他娶糜晃的孙女。
  当然,他知道糜晃其实想和邵家嫡子结亲,年龄合适的只有今年刚十六岁的秦王邵瑾,多方权衡之下,邵勋还是否决了,让老四与糜家结亲。
  糜氏在汉末只是富商家庭,晋朝也只是东海小士族,但到了这会,原本晋朝的皇亲国戚东海王氏已经隐隐比不上糜氏了。
  这个家族影响力遍及东海、兰陵、下邳、彭城诸郡,东海又是“帝乡”,糜家生意做得四通八达,也不会委屈了虎头。
  另外,邵勋悄悄打听过,糜晃的这个孙女不是“坦克”,而且模样清秀,还很有钱,不差的。
  这两件事敲定之后,邵勋暂时放下了一些心思。
  女人多,孩子就多,年年有婚事,年年有孙辈出生——赵王妃沈氏就已身怀六甲,快生了。
  大儿子、二儿子还在外面“浪”,很快也要回来了。
  接下来还有五子、六子、七子……
  “陛下何时回来?”庾文君轻声问道。
  “很快的。”邵勋说道:“代国已经征讨过两次了,不服的人不多了,应不至于大动干戈。人家内部还四分五裂,乌桓人、汉人不会跟着造反,鲜卑人自己不打起来就不错了。这个天下,没人能被我放在眼里。”
  庾文君又嗯了一声。
  邵勋侧过身子,看着妻子,道:“王夷甫近日都不会来朝中,洛阳之事,你多担待着点。临走之前,我会设政事堂,大小事务皆由政事堂处分,若有不决你再出面裁断,一如往昔。”
  庾文君眼睫毛颤动不休,片刻之后,她大胆地看着邵勋,道:“陛下,梁奴以前小,现在十六岁了,为何不由他监国?许多事妾做不来,也做不好。”
  邵勋有些沉默,道:“十六岁,如何服众?自古未有,太小了。”
  “那要几岁?成家后?还是行冠礼之后?公卿王侯之家,梁奴这个年纪已经行冠礼了。”庾文君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