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94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702
这是点名不至,为大军击破的素和部的人。该部当然不止这么点人,只不过被杀戮一部分,逃散一部分,剩下的就这么点了。
“陛下。”抢在童千斤之前,仆固忠臣大礼参拜。
“几日来,抢了多少人丁、牛羊朕都记不清了。”邵勋将仆固忠臣搀扶而起,笑道。
苏忠顺一溜小跑过来,充当翻译。
此言一出,众人大笑。
经过数番冲杀,他们的心气也起来了,有那么点兵的样子了,而不再是奴仆。
“拔拔部的草场如何?”邵勋问道。
仆固忠臣听了,一时词穷,竟不知怎么形容,最后只能憋出一个词:“很好。”
邵勋又笑,然后指着东木根山周围,道:“这里的牧场都不错,有些地方还能种地,想不想要?”
仆固忠臣听完后,瞪大了眼睛。
邵勋故作不悦,捶了一下他的胸膛,道:“朕说要你家世为草原贵人,难道还有假?不光是你,横冲营的将士都有富贵。”
说罢,他拍了拍手,黄门侍郎阴元立刻上前,递过了一张地图。
蜜香纸带着股淡淡的清香,上面画着东木根山一带的山川河流,十分清晰。
邵勋指着其中一处,道:“此为长川,乃拓跋氏西迁时,没鹿回部大人窦宾划给拓跋力微的牧场。”
“此为宁川,乃拓跋氏西迁时,最先落脚的地方。”
“此为沮洳,乃汉沮洳县故城。”
“此三处,你可得其一,选哪个?”
“川”是汉字,但在这里其实是鲜卑语音译,只不过借用了汉字罢了。
在鲜卑语中,“川”是荒滩草原的意思,并非汉语中的河流。
宁川大致在坝上草原与乌兰察布交界处,位于东木根山东南。
长川在今兴和县西北部,位于东木根山西南。
沮洳同样在兴和县西北部,但位于长川东南。
这三处里面只有长川是拔拔部的牧地之一。
“陛下,我——”仆固忠臣头有些晕。
他只是一个看大门的,骤得富贵,哪里懂这些东西?因此直接卡壳了,不知道怎么说。
邵勋见他那样子,哈哈大笑,道:“那就长川吧。朕许你筑城一座,世为你家领地。”
仆固忠臣愣在了那里。
邵勋也不管他,直接来到横冲营将士面前,随便指着一人,道:“汝何名?”
“赀虏。”此人身上披着一领筩袖铠,隐有血迹,看到邵勋时有些气短,小声答道。
“陛下,‘赀虏’是奴婢的意思。”苏忠顺在一旁解释道。
“这不是正经名字吧?”邵勋问道。
“卑贱的人儿,哪有正经名字。”苏忠顺笑道:“也就长着一个傻大个,部落贵人看着顺眼,于是令其习练武艺,便如中原士人编练僮仆成军一样。”
“身份是奴婢,贵人称其为奴婢,久而久之,奴婢竟然成了名字。”邵勋摇头失笑,旋又看向赀虏,问道:“你可有家人?”
财产他没问,应该是没有的,因为他不是自由牧人,顶多吃喝好点罢了。
赀虏对着苏忠顺说了一通。
“陛下,破六韩氏的贵人见他长得孔武有力,于是让女奴与其交合,生过几个孩子,也不知这算不算家人。”苏忠顺说道。
邵勋一时无语。
这可真是赤裸裸的奴隶制……
“问问他还愿不愿找回家人,若愿,朕令破六韩氏将人送过来。”邵勋说道。
苏忠顺遂问,赀虏摇了摇头,突然就走到一辆马车边,指着上面一约莫二十来岁的妇人,又说了一通。
苏忠顺一边听,一边问,半晌之后神情有些呆滞。
邵勋抱起双臂,感觉有瓜。
“陛下。”苏忠顺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位妇人姓破六韩,后来嫁到了素和部。赀虏少时曾……曾为此妇奴婢。”
说完这句话,见邵勋面色不变,苏忠顺胆气稍壮,又道:“击破素和氏后,赀虏直奔破六韩氏帐篷,将其掳走,班师路上有横冲营军士欲轻薄此女,差点被赀虏砍伤。他不要别的,所有战利品都不要,就要此妇。”
话说完后,场中寂静无比。
童千斤独眼眨啊眨,看着苏忠顺,暗道你小子胆挺肥啊。
苏忠顺满嘴苦涩,有些后悔。
邵勋突然笑了起来,叹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也罢。朕有所感,便遂你意又如何!”他一指那妇人,道:“朕做主,她是你的了。”
说完,又沉吟了下,道:“好人做到底。朕私囊再给你锦被两条、彩绫十段、绢五十匹,朕的勇士,娶新妇了岂能没有排场?”
苏忠顺翻译完后,赀虏大踏步朝邵勋走过来。
军士们神情大震,纷纷掣刀。
邵勋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惊慌。
赀虏在他身前数步停下,连连磕头,然后回到马车边,将妇人抱了下来。
妇人挣扎不已,赀虏却越抱越紧,怎么都不肯松开。
众人哄堂大笑,同时羡慕不已。
邵勋摆了摆手,道:“你等征讨不从,屡战屡胜,一兵计得奴婢数口、杂畜数十,足可安家。朕欲于东木根山周围筑城数座,尔等便择其一居住,每家都有草场。若有可供耕作之农田,亦分。此非一朝一夕之事,尔等可将奴婢暂集于东木根山,待城邑初完、草场划分完毕之后,再行返乡。”
苏忠顺听了有些惊讶。
这怎么有点像是府兵。只不过中原府兵是种地,这里的府兵是放牧。
朝廷能控制这种府兵么?盖因放牧所需要的土地比种田多多了,注定这些人会住得比较分散。
苏忠顺有些不确定。但天子对这些人的恩义太大了,这一代人应该是可以控制的,下一代人就难说了。
王雀儿却没苏忠顺这么多想法。
他已经理解邵师了,能控制多久是多久。下一代皇帝如果手腕不差,真不至于让人家造反。
他们有城池居住,有奴婢放牧,甚至可能还有少量农田耕作。只要受灾时朝廷赈济,打仗时有赏赐,谁吃饱了撑的造反啊?
至于朝廷财政困难,给不起这些钱,甚至更严重点,撤销这些边塞城邑,完全龟缩到平城乃至雁门关,那是后代天子的事情,今上也管不了。
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你还能要求什么?不肖子孙什么时候都有。
“平城刚送来美酒,今晚杀牛宰羊,大酺全军。”邵勋大手一挥,道:“尔等给朕找些乐子。谁舞跳得好,赏!谁酒量大,赏!谁歌唱得好,赏!”
命令传达下去后,欢呼声四起。
黄门侍郎阴元悄然离开,回到城中,片刻之后,一封信发往平城。
秘书监卢谌接到信后,立刻拟写旨意,请洛阳派遣工匠至东木根山规划城址。
当然,仅仅是规划而已,今年是没这钱粮修建了。
天子坐镇东木根山,诸部杀得如此痛快,拓跋鲜卑从整体上而言元气大伤,更别说今年还遭灾了,诸部还在陆续领取赈济粮。
这事最快也得明年了,兴许后年,但不管怎样,以东木根山城为核心的军事体系已在着手建立。
如射雕营、横冲营之类的新抚军士,便如种子一般,早晚会扩散到其他地方。
第二十一章 三线
山城东南方,长龙般的火把延伸到远方的天际边。
代国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静静看着,惊叹无比。
这是连夜赶来的运粮车队。车有大小,但一般都载有七十到一百斛粮食。
一万多辆车,几乎往草原输送了一百万斛粮食,应该把太原的存粮掏干净了吧?
上次在平城与单于府的官吏饮宴,据他们所言太原有六七万户人,一年能收租四十多万斛,而并州诸郡除留存一定量的粮食外,绝大多数都送至晋阳仓和羊肠仓两处。
一百万斛粮,差不多就是一年的租税了。
即便太原离草原近,除了雁门关外,基本一路坦途,路上消耗相对较小,但还有这么多军队,光靠并州肯定是不够的。
梁帝还是家底厚实。
之前应征南下荆州,自河内至荥阳、颍川、襄城、汝南、南阳,一路上全是齐齐整整的农田,灌溉水渠密如蛛网,粟麦长势良好,他都想象不出一年能收多少粮食。
河南啊河南,大概是天底下最富的地方了吧?
“贺若。”昏暗的驿道边,一骑策马而来。
“辅相。”达奚贺若眯眼一看,原来是王丰,立刻上前行礼。
王丰也不废话,直接下马,上前两步低声问道:“还要打多久?”
达奚贺若心下一动,反问道:“各处如何?”
“纥奚牟汗回了意辛山,丘敦、纥豆陵、贺兰、纥奚四部会攻刘虎,虎败逃,部众四散。”王丰叹道:“车焜部(拓跋十姓)远窜卑移山,还在观望。乙旃部(拓跋十姓)亦反,煽动库结沙诸部大掠五原,内史王秉仅保城而已,百姓死伤惨重,朝廷正在调兵征讨。濡源那边也有人叛乱,攻入渔阳国,拓拔孤南奔幽州,中原来的官吏死伤十余员。再打下去,冬天都别过了。”
达奚贺若想了想,道:“已经叛乱的各部,肯定是要打的。天子驻跸东木根山,已扫平十余部,剩下的大概也怕了,或可招抚一番。”
仗打到这份上,容易抢的已经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要长途追击,还不一定能劫掠到多少东西,所得和消耗相比,不一定能抵消,甚至可能亏本,更别说梁帝还要分一杯羹。
今年遭了灾,中原输送来的粮食分一分,一家也就得几斛而已,根本不能弥补农田损失。仔细算算账,这时候收手是最好的。
见达奚贺若不反对,王丰松了口气,道:“路上遇着仆固承恩,他奉丞相王衍之命北上,请求罢兵。你我再跟着劝一劝,应有几分希望。”
“仆固承恩?”达奚贺若想了想,原来是仆固闾那个在中原当官的儿子,好像是司农寺丞。
“便是他。”王丰拉着达奚贺若向前走,说道:“马上要下雪了,东木根山的穄子收了吗?”
“收不收就那样。”达奚贺若说道:“一亩地也就一两斛罢了,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