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0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4091
  邵瑾若敢向母亲提娶陈氏当王妃之事,戒尺可就不止打在手心上了,脸上都得被抽。
  不过人家还在等他,至今没嫁人,这让邵瑾有些愧疚。
  去掉血裤,换上一条新裤子后,邵瑾松了一口气,道:“走吧,今日打到的猎物够了,不至于丢脸。”
  “殿下身手自是不错。”陈逵笑道。
  “在众兄弟中,孤的身手都不能排进前三。有些人你都不认识,去疾的箭术就比我好。”邵瑾摇了摇头,当先走出了林子。
  一行人收拾收拾猎物,将野鹿、黄羊驮于马背上,野兔、狐狸、雉鸡之流挂在马鞍下,然后牵着马,慢慢来到了天子华盖之下。
  亲军们已经开始洗刷猎物了。
  邵勋招了招手,让邵瑾过来。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坐到一背风处后,邵勋说道:“为父已粗粗了解了下赈灾之事,今还想听你再说一遍。”
  “儿先至上党……”邵瑾娓娓道来,就事实而言,和其他人说的没什么两样。
  邵勋听得很仔细,时不时还询问几句。
  邵瑾应付得微微生汗,因为父亲往往喜欢抠细节,喜欢问你怎么想的,比如——
  “你在太原赈灾那一手做得很漂亮。”邵勋说道:“但为父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有些人做对了事情,有可能只是歪打正着,所以必须弄清楚背后的原因。
  “世间之事,贵乎中庸。”邵瑾一上来就把邵勋经常说的话抬出来了,然后继续说道:“魏晋之世,士人有袖手清谈之辈,亦有才干卓著之人,但彼时往往良莠不分,庸碌无耻之徒和才智杰出之辈尽皆任用。大梁开国后,澄清宇内,风气为之一肃,若王平子(王澄)之流绝不任用,郗道徽、温泰真这类则委以重任,此谓择其精粹,去其糟粕。”
  “儿遍历雍、并二州十余郡,发现胡人、武学生官吏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打理政务,整体不如士人远甚。故若要治理天下,绝无可能离开士人。”
  说白了,胡人、武学生出身的官员,在治理地方的成绩方面不如士人出身的官员。
  原因很多,有可能是其自身能力不如人家,有可能是其见识阅历不如人家,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比如地方上的人脉等等——推行一件事,地方上配合到什么程度,可太重要了,第一代武学生是很难有这种人脉和影响力的,除了少数郡县之外。
  邵勋一边听,一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自后汉以来二百余年,士人已然根深蒂固。便是武人、胡人,一朝得势,也以娶世家女子为荣。”邵瑾又道:“梁州孙使君(孙和),为给儿子娶河东卫氏妇,听闻借了不少钱。刘侍中为与世家联姻,无论娶妻还是嫁女,只要对方同意,都会给大笔聘礼或嫁妆。”
  邵勋又微微点头。
  二百多年思想钢印下来,社会观念不是一时半会能扭转的。
  在暴发户新贵们眼里,世家女子底下就是镶钻的,值钱。
  也别说别人了,邵贼扪心自问,为什么那么喜欢往裴灵雁、羊献容身上爬?
  当初王景风、王惠风姐妹,只要稍稍露出愿意从他的意思,难道不是欣喜不已?
  仿佛睡这种女人,心理上的感觉就不一样。
  在这件事上,邵贼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几百、一千年甚至两千年后仍然会层出不穷。
  “故凡事不可偏废。对士人,还是要有礼遇,要任用,要给他们体面。父亲不也是给他们保留了江南么?”邵瑾胸有成竹地说道。
  邵勋嗯了一声,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士人的好处,那你觉得这个天下怎样才是最好的?”
  “士人、武人、胡人互相争竞,如此最好。”邵瑾说道。
  “总算没昏了头。”邵勋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说是这么说,但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士人强了,如何打压?武人跋扈了,如何约束?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如何控制?甚至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治国的难点所在了,没有标准答案!
  比如你控制一个胡人势力,甲首领在位时,用这个制度有效,乙首领上位时,这个办法就没用了,因为甲乙二人性格、三观不一样。
  最让人无奈的是,很多时候制度是不起作用的,还必须结合具体经办人的个人能力、影响力,双管齐下才有效。
  设计制度容易,但用对人就难了,毕竟制度是人来执行的。
  古代国家治理,真的特别考验个人能力。
  “不过——”邵勋看着儿子,笑了,说道:“你能在十六岁这个年纪,就明白士人、武人、胡人互相制衡的道理,已经很不错了。”
  邵瑾也暗暗松了口气,坐在那里,做虚心受教状。
  邵勋站起身,突然问道:“你身边那些士人,你觉得他们是精粹还是糟粕?”
  邵瑾愣住了,一时难以回答。
  “别急着回答。”邵勋说道:“先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告诉为父。为什么是精粹,为什么是糟粕?精粹和糟粕有没有可能发生变化,好好想,过几天告诉我。”
  说完,正要离开时,看到儿子苦思冥想的模样,终究有些不忍心,道:“这是相人、用人的能力,别不当回事。”
  说罢,转身离开了。
  二十八日,邵勋返回了平城。第三批部队罢遣解散,回家休整。
  他也准备班师回朝了,临走之前,他见了见被抓获的长孙睿一家及藏在其部落内的慕容氏使者。
  刘虎败逃后,他的侄子、刘路孤之子刘库仁、刘眷也被送了过来。
  邵勋将什翼犍唤了过来旁听。
  第二十七章 交代
  什翼犍跨步走进院子时,还没几个人过来。
  与最先抵达的巴公邵珂见礼之后,他便到正厅之中坐了下来。
  原本活跃在他身边的诸部子弟消失了大半。
  他们中有的被下狱乃至处死了,原因是自家部落叛乱,受牵连;
  有的被自家长辈喊回家了,因为再跟下去纯粹靡费光阴,没有任何前途;
  留下来的只有少数,且居心叵测,什翼犍压根不敢信任。
  他的处境比以前更差了,差很多。
  院外响起了一阵人喊马嘶。片刻之后,行礼、寒暄之声四起。
  什翼犍一点都不好奇,只愣愣地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大都护来得好快,仆等未及准备,实在汗颜。”
  “八月中才看到吏部行文,九月底就到了,大都护真乃神速。”
  “大都护四月平蜀,乃当世名将,用兵就讲究一个急如星火。”
  “大都护……”
  一片阿谀奉承之中,大梁朝第二任单于大都护闪亮登场,赫然便是上半年刚立下灭国之功的巨鹿郡王邵慎。
  因着此功,他不但食邑加了五百户,同时晋升车骑将军(从二品)。
  骠骑将军(从一品)、卫将军(正二品)、车骑将军三职虽然都没有具体职掌,但大梁朝开国接近五年,还真没给出去过。
  邵慎算是第一任车骑将军了,地位之崇高,几乎压过王、侯、金、李等功勋大将。
  不过宗室嘛,正常。
  哪朝哪代都更信任宗室大将、都督,防外人更甚于防宗室。
  邵慎北上后,荆州都督交给了兵部尚书柳安之。他已经常驻巴东,主要任务就是编练、整顿水师。
  跟随邵慎而来的还有一批新上任的单于府僚属、小吏。
  前大将军府主簿、历任右飞龙卫司马、东海太守的郑隆出任单于府左司马;
  巴东太守毌丘奥之子毌丘愔出任东曹掾,他还带了巴东、涪陵二郡各五百弩士北上,几个月前就出发了,而今终于赶到;
  巴西太守龚壮之侄龚春出任参军,接替三个多月前刚刚病逝的刘遐,专管驿传、烽燧、警巡。他也带了一千刀盾手、两千弩士北上,与毌丘愔带来的千人一样,此四千板楯兵暂归单于府直辖,将来可能分拨出去,觅地建军堡戍守。
  什翼犍不知道底下一连串的人事、兵员调动,他只知道梁国宗室出镇代北,邵氏对拓跋鲜卑的控制越来越深入。
  邵慎一行人很快就入了正厅,经旁人介绍后,才知道坐着的是代公拓跋什翼犍。
  两人都没有行礼的意思,各自找位置落座后,便闭目养神。
  又过了一会,辅相王丰、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等人陆续赶来,他们都对什翼犍躬身行礼,后者勉强回了一礼。
  及至日上三竿之时,邵勋与王夫人同乘一车而来。
  从车上下来的还有凉城郡公元真、五原郡公代景以及阿六敦。
  阿六敦被邵勋抱在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偶尔用好奇的眼神看向满院的官员、军士。别人看向她时,又赶紧收回目光,把脸埋到父亲怀里。
  邵勋宠溺地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
  阿六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不肯下来,一副我是阿爷身上的小挂件我光荣的表情。
  “也是个窝里横。”邵勋无奈地抱着女儿进了院子,嘴里数落道:“在爷娘面前伶牙俐齿的,还会和力真、圆月争好吃的,见了外人却害怕了,你说你是不是窝里横?”
  阿六敦不答,把脸埋得更深了,只嘟囔道:“我不出门见外人,我要陪阿爷一辈子。”
  邵勋听了,哈哈大笑,本来想把女儿交给王氏的,却又止住了,就那么抱着乖女,出现在众人面前。
  又几辆马车停在院外。
  不一会儿,秦王邵瑾、燕王邵裕、新近从枋头、邺城赶来的吴公邵雍、蜀公邵厚以及本就一直随驾的十皇子邵恭、十一皇子邵渥、十二皇子邵瑱纷纷下车。
  童千斤落在最后面,指挥军士将一干俘虏押解进东厢偏厅内,并亲自到正厅,将什翼犍请走。
  邵勋直接去了东厢。
  俘虏紧随其后,计有跋跋睿(长孙睿)及其孙跋跋仁、刘路孤两个儿子、慕容鲜卑使者皇甫真。
  皇甫真比较特殊,他是晋朝册封的“燕王国”侍郎。而这个燕王国前身是“辽东国”,即慕容廆晋爵燕王前受封的辽东郡公封国。
  辽东郡是慕容廆从平州刺史崔毖手里夺来的地盘,原非慕容鲜卑核心故地,不过最近十来年慕容廆大力经营封地,已颇有成效。
  慕容鲜卑地界内还有一郡公、一县公,即慕容廆之弟、西平郡公慕容运、慕容廆嫡长子、燕王世子、朝鲜县公慕容皝。
  这个朝鲜县是侨县,并非乐浪郡朝鲜县。
  高句丽整体位于慕容鲜卑东北方,乐浪、带方二郡(今朝鲜半岛北部)位于东南方,当年高句丽卯足了劲西进,结果被慕容氏大败,遂转而南下,于美川王十四年(313)攻取了乐浪郡,第二年占带方。
  但高句丽对继续南下兴趣不大,他们心心念念还是西进,眼馋被慕容鲜卑控制的玄菟、辽东二郡,只不过西进企图不成功,屡战屡败,这就没办法了。
  高句丽在乐浪、带方二郡的统治并不算稳固。
  二郡豪族张统因与高句丽人连年相攻,不愿投降,于是率部众归顺慕容廆。廆任其为将军,在境内侨设郡县,安置乐浪、带方二郡百姓,并将二郡士族(崔、高、韩、石,多为冀州籍)迁移至棘城,以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