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0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818
  朝鲜县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设立的,作为原乐浪郡治所,现在位于辽东国境内,是正儿八经的侨县。
  邵勋坐下后,终于将女儿放了下来,然后使了个眼色,让元真、代景将其领走玩耍。
  阿六敦不是很愿意,不过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最终还是老实地出门了。
  邵勋第一时间看向的是皇甫真,道:“楚季,还会说安定话吗?”
  皇甫真脸色微变,道:“自是能言。”
  邵勋又道:“皇甫氏乃大梁名门。朕早年收南阳之时,便有皇甫氏子弟至帐下听令。尚书左仆射梁公,三天两头向朕推荐皇甫氏俊彦,比推荐梁氏子弟还勤快。听闻楚季擅诗赋,为何却做起媒人来了?”
  皇甫真闭口不言。
  邵勋轻笑一声,又看向拔拔睿道:“昔年与崇成并肩作战,共讨祁氏,战后把酒言欢之景,犹在眼前,何反我耶?”
  拔拔睿看了什翼犍一眼,道:“何为反耶?我受先单于大恩,护其孤弱,保其骨血,续其宗祧,此谓反耶?就任辅相之后,尽心理政,努力廓清朝野之奸佞,竭力怀柔远近之部落,夙夜匪懈,此谓反耶?”
  “反倒是——”说到这里时,他瞄了眼王夫人,冷笑道:“贱婢为人母而不慈爱,为人妻而不端庄,当年真是看错了你。”
  说完,又看向什翼犍,眼神之中满是怜惜,叹道:“汝为假父贱婢操控,将来如何,好自为之。”
  什翼犍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垂泪。
  “也罢,人各有志。”邵勋叹了口气,道:“本还想着招抚呢,今知不能强求。送长孙公一家上路吧。”
  跋跋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其孙跋跋仁则浑身颤抖个不停。
  童千斤见邵勋没别的吩咐了,立刻唤来几名兵士,将跋跋睿、跋跋仁祖孙二人拉走。
  刘库仁、刘眷年岁都不大,还是孩子。见邵勋说话间就将跋跋氏祖孙处死,心下大惧。
  “陛下。”王夫人在一旁出声道:“此二人还小,又无劣迹,什么都不懂。不如放其一条生路,将来什翼犍也有人相伴。”
  这两人的母亲是拓跋郁律之女,也就是什翼犍的姐姐。
  邵勋想了想,道:“罢了,就给其一条生路,先去江夏吧。若不死,就住那了。”
  童千斤又派人进来,将刘库仁、刘眷二人请走。
  什翼犍猛然抬起头来,看向母亲。
  王氏叹息了声,没有说话。
  邵勋又来到了皇甫真面前。
  皇甫真昂着头看向他,道:“君杀剐随意。”
  “看来是个心智坚韧的。”邵勋哈哈一笑,道:“朕倒是好奇了,慕容廆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引得崔、高、封、游、石、裴、皇甫等中原著姓子弟倾心投之。”
  皇甫真闭口不言,似已心存死志。
  “回去吧。”邵勋挥了挥手,道:“回去之后告诉慕容廆,若自去王号,遣使入觐,接受朝廷册封,朕便可不征他。”
  “高句丽亦遣使至建邺朝贡,晋廷欣然纳之,可见建邺君臣根本没把慕容氏当回事,只想着利用罢了。”
  “言尽于此。”
  说罢,起身离了东厢,来到了正厅之内。
  “拜见陛下。”群臣纷纷起身,作揖行礼。
  “坐。”邵勋说道:“既非朝会,亦非问对,乃君臣私下座谈罢了,无需拘束。”
  待众人入座后,黄门侍郎阴元入内,宣读了一系列任命诏书。
  以邵慎为首的官员大礼跪拜,接受旨意。
  “朕长话短说。”邵勋伸出一根手指,道:“其一,于代郡置清塞镇(今张家口怀安县附近)。明年开春之后,发四千蜀兵往戍,隶单于都护府,龚春为镇将。”
  “其二,诸部划分草场之事,不要拖延。”
  “其三,明年发役营建单于、安北诸戍。”
  “其四,漠北部落可善加招抚。”
  “其五,各部子弟还要几天才能聚齐?朕这就要班师了。”
  “便是这五件事,卿等勉力为之。”
  ……
  十月初五,平城愈发寒冷了。
  这一日,邵勋离开平城,踏上了归途。
  第二十八章 新门路
  雪下了一整夜,打得窗棂扑簌簌作响。
  天晴以后,雪势稍停。
  郭敬穿上皮裘,走出了院子。
  此院依山而建,院前是大片的平地,全部种上了芜菁。
  “父亲今日还去县里么?”长子郭培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他身后还跟着几辆牛车,上面全是新摘的芜菁,准备拉去喂食牲畜。
  “不去了,反正那个邵氏子也看我不顺眼。”郭敬神色烦躁地说道。
  他本是楼烦县尉。
  此县创建时就在了(彼时隶岢岚郡),一直在四里八乡跑,人头非常熟,无论是编户百姓还是山中的部落氏族,都有几分薄面。
  后来,县令升走了,县丞回家丁艰,于是朝廷调了个新县令过来,并让郭敬担任县丞。
  新县令乃司隶校尉邵续之子邵乂,出身魏郡邵氏,正经的河北士族。
  早些年天子起势之后,魏郡邵氏不顾士林嘲笑,上门攀亲戚,请求联宗,好像是被拒绝了。但又模模糊糊听闻,天子口头上认了这家亲戚,也不知真假,反正那个邵乂隐晦地点了一下这事。
  很不幸,因为性格原因,郭敬小小地得罪了新县令。考虑到他这个县丞本来就没什么实权,这下更凉了,于是干脆远离政务,把更多心思放在经营家业上。而在此之前,他本已将这些事情移交给了长子郭培,一心扑在官位上。
  “阿爷既不上直,不如陪我走一趟古泉。”郭培说道。
  “可是为了天子驻跸之事?”郭敬问道。
  “是,也不是。”郭培笑道:“古泉那个老鲜卑说快一年没见过阿爷了,喊你去饮酒。若不去,羊毛也不卖了。”
  “哈哈。”郭敬大笑,道:“那就去一趟,都是多年老兄弟了。”
  “老鲜卑”和拓跋鲜卑不一样,事实上太原、岢岚、新兴、雁门都有部分鲜卑人,规模不大,总的加起来人数也不算多,但历史十分悠久,可追溯到檀石槐之孙步度根,那时压根没有段、慕容、拓跋、宇文等氏。
  “老鲜卑”改汉姓“步”,世居太原、楼烦之间,早年一会投向刘琨,一会投向刘聪,摇摆不定。
  楼烦郭氏不怎么经营田庄,但在货殖上投入了很大的精力,羊毛是重中之重。
  父子二人很快召集了百十名庄客,拉着数十辆车,向东行去。
  芜菁要送到晋阳去。
  这是冬天不多的新鲜蔬菜了,马可以吃,人也能吃。
  圣驾即将抵达晋阳,太守邵杰令诸县选送芜菁一千车上供。郭氏作为楼烦大户,自然被点到名了,跑不掉的。
  “今年雪下得早,好像也比去年更冷一些。”郭敬从牛车上跳了下来,在铺着薄薄积雪的路上行走着,口中说道:“再过些时日,我看芜菁就不会长了。说不定还会冻坏掉,你小心着点。”
  “嗯,儿注意着呢。”郭培亦从车上下来,陪父亲步行。
  郭氏庄客们吐气成雾,腰间器械叮当作响,鞋靴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里。
  从装束上来看,他们胡汉皆有。不少人甚至刚从山里跑出来,即不想给部落贵人干了,吃不饱穿不暖,还不如给山外头的地主豪强们干活,日子能好过不少。
  而所谓的山外头的地主豪强也未必都是汉人,事实上胡人也不少。
  很多人五年前还是部落首领呢,但头脑灵活,在县里登记户籍,占据了一部分河谷平地,进而营建房屋,半牧半耕。
  郭敬在县里和同僚们清谈时,有些人就说楼烦县的部落其实在一点点解体,理由是有些部落首领都不怎么去山间牧场转悠了。
  他们不喜欢住帐篷,更愿意住在木屋乃至砖瓦房中。
  若非山间盆地、河谷地实在太少,光靠种地养不活这么多部众,他们恨不得把人全集中到一起,以种田为业,管理起来更方便,也不用跑来跑去,劳心劳力。
  事情在起变化。
  “阿爷,今年遭了雹灾,诸部牛羊损失惨重,怕是没那么多羊毛了吧?”郭培紧了紧身上的皮裘,说道:“眼见着一年比一年冷了,羊毛会不会大涨价啊?”
  “必然之事。”郭敬说道:“你觉得河南人穿的绵衣暖和吗?”
  “老实说,有点暖和,但不够暖。”郭培说道:“要说保暖,这世间没什么比皮裘更保暖的了。”
  郭敬哈哈一笑,道:“是啊。绵衣从汉时就有了,两层布之间塞点碎丝线头罢了,能保暖,但也就那样。真到了最冷的那阵,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荆州、淮南那边卖野蚕茧的商徒发了大财了。”郭培说道:“这两年河南百姓但凡置办冬衣的,多用野蚕茧缫丝,塞入麻布之中,制成绵衣。”
  “那是手头稍有些钱的黎庶。”郭敬说道:“你但凡多看官人一眼,看他们穿什么冬衣就知道了。”
  郭培缓缓颔首。
  没什么秘密,大家都有眼睛,低级官吏和府兵就是穿绵衣御寒,但家业较为雄厚的中高级官员及士人子弟,可就多穿皮裘了,因为这是保暖效果最好的,还防寒风劲吹。
  而且,单薄一点的皮裘还可以在春秋时节穿。
  天子都在秋天给臣子赐下毛皮衣料,你说好不好?
  但皮裘有个缺点:贵!
  越好的皮裘越贵,尤其是狐皮裘、貂皮裘之类,贵得没谱。
  去年五原内史王秉向库结沙诸部索取当地特产沙狐皮数百张,装车送往洛阳,进献天子。中尉司马毛宝亲率二百兵士押运,夜宿楼烦县时守备森严,压根不让人靠近。
  所以,普通人还是歇歇吧,连牲畜较多的胡人百姓都不是人手一件羊皮裘,更别说汉人了。
  “所以啊——”郭敬叹道:“黎民百姓还是想想毡毯之类的物事吧。那些苦哈哈的牧奴,大冬天披一条脏兮兮的毡毯,不也熬过去了么?”
  “阿爷,毡毯确实好卖,但毛衣呢?邵府君不是说让诸县找寻会编织毛布的匠人么?此物如何?”郭培问道。
  “我亦不知。”郭敬叹了口气,道:“我在县里打听过,各部还真没编织毛布的人,他们只会做毡毯。纺织桑麻的器械,没法织羊毛,试过了,不行。”
  胡人广泛使用的毡毯、毡布并不是织成的,而是用羊毛捶打、碾压而成的,十分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