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24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766
  他手头的兵力其实不多,三千余人、百余艘船罢了。
  巡视江面是一桩苦活,毕竟风真的很大,浪头也不小,有时候还会有雪,若非这是长江,水面可能已经上冻了。
  不过,比起上岸厮杀,巡视江面终究更好。
  昨天夜里他派了数百人上岸,试图偷袭金城,结果功败垂成,损失了两百多人。手下将士们不干了,说这是孙权专门修建控扼大江的城塞,强攻损失很大,且不应该由他们水师来干这活。
  金城南边的赵胤也在痛骂,指责周莚不懂两面夹攻。
  他们拼死攻城的时候你不来,等他们溃退了,你再来,搞得像是梁国奸细一样。
  一句话,水师、陆军没有配合。
  当然,这不是谁的错。分进合击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别说这帮久不习战阵的建邺水师和禁军了,但终究让人懊恼。
  而说到奸细,周莚最近也听闻了一些事情。
  因为石稹被证明是梁朝奸细,导致琅琊国很多官员受到了怀疑,包括琅琊相诸葛颐和中尉孔坦,即便他们和梁军已经交过手。
  更有甚者,因为战局不是很顺利,便开始推诿罪过,说琅琊王重用的颍川陈氏、渤海石氏与北边暗通款曲,甚至就连石贵嫔都隐隐受到指责,说她因为琅琊王没能成为天子之事而怀恨在心,以向梁国称臣、尽割江北之地为条件,乞梁师入建邺,扶琅琊王登基为帝。
  消息很离谱,且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但架不住有人信啊。
  尤其是山皇后的党羽、丹阳郡丞杜乂指责得最为激烈,差点明说石贵嫔、琅琊王、诸葛恢一系乃奸贼,宜诛之。
  周莚对此很是无奈,更有些痛心,朝中怎么尽是杜乂这种党同伐异之辈呢?先帝说的“相忍为国”都忘了?
  石贵嫔就罢了,诸葛恢是能轻动的?比起荆州整体投降,眼下建邺左近的乱局真算不上什么。
  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的妻儿都被钱凤狗贼杀了,结果还要和这帮人一起共事,真不知道值不值得。
  身后传来一阵划水声。
  周莚转身望去,却见一人立于船头,正向他招手:“兄长!”
  周莚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弟、丞相府兵曹掾周赞。
  船只很快驶近了,周赞瞅准机会,来到了周莚船上。
  “兄长,思隆跑了。”周赞低声说道。
  “思隆”乃周札子周澹,在朝中当个八品小官,平日里并不为人重视,也不与周莚、周赞兄弟来往。
  更准确地说,义兴周氏大部分族人都不太与他们来往,只有一小部分人眼热王导的权势,想通过周莚的门路获取官位。
  “你为何不将他拦住?他敢跑,便是要从贼,可立诛之。”听到自己的从弟跑了,周莚勃然大怒,红着眼睛看向周赞。
  周赞讷讷不敢言。
  周莚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就这事?”
  “济阴王遣我来问一声,金城久攻不克,要不要调苏峻部南来?”周赞问道。
  周莚听得此言,微微摇头,道:“济阴王方寸已乱。丞相都没调广陵兵马南下,他急什么?”
  周赞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其实不止济阴王了,昨日弟在江乘,琅琊相诸葛颐已经上疏请调北府兵或苏峻部围攻金城。其人直言禁军锐气已失,为免迁延时日,宜调精兵猛将,从速剪灭贼子。”
  周莚还是摇头,道:“道理是没错,但江北兵马不能动。”
  周赞有些不解。
  周莚耐心道:“钱凤就在金城,你道我不想尽快杀此贼?但人不能感情用事。”
  周赞突然觉得兄长有点可怕。
  他好像没有心一样,什么都不在乎。
  他不在乎族人,能在阳羡老宅门口把从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的从弟周续半哄骗半强制地拖到太守府杀掉。
  他不在乎母亲,杀完周续及族人周邵后,连老宅都不回,更不探望母亲,直接就回建邺了,以至于母亲急得出门狼狈追他。
  他可能也不在乎妻儿,除了初闻噩耗伤心吐血之外,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丝不苟地执行丞相的军令。
  也许,他真正在乎的只有前途、官位以及王导那虚无缥缈的“点评”吧。
  周赞有些泄气,更有些难过,带着点情绪说道:“我等人微言轻,朝廷真调江北兵马南下的话,亦是无法。”
  周莚看了周赞一眼,道:“不行,我得上书朝廷,绝不能调江北之兵南下。若让北宫纯知晓,定然大举南下,恐坏国家大事。”
  周赞愣愣地看着兄长,久久无语。
  第五十章 变天
  艰难的一天又熬过去了。
  钱凤喝完马肉汤,舒服地叹了口气,随即又有些皱眉,手下军士只剩八百多了。
  说来可笑,死在城头的可能只有两百多,趁夜偷跑出城的百余,被梁人陆续杀掉的溃兵亦不下五十人。
  这八百多人里,钱氏部曲大概接近五百,剩下的多为一路上收拢的丁壮、贼匪、败兵。
  部曲他带了多年,战斗力如何先不论,至少是听话的,是他能控制的,但路上收拢的那些人可就一言难尽了,每次守城战最先坚持不住的就是他们。
  若非梁骑数次出城冲杀,浴血奋战,金城再坚固、再难打,这会也破了。
  由此,钱凤更深刻的理解了兵书上说的守城不能死守是怎么一回事:防的就是这种情况。
  梁骑冲溃了攻城不果的敌军,烧毁了部分攻城器械,令其胆寒。甚至还能搜罗一部分器械、箭矢回来备用,太好使了。
  那一百多王府侍卫也挺好用,因为他们真的在一起长久训练过。
  孙松去招募梁帝乡党,结果只带回来百余亡命徒,一度让钱凤失笑,但那些人与侍卫混编后,固然不太熟悉,但至少比他手下那些乌合之众强。
  如果说之前还存着反客为主的心思的话,现在没有了。老老实实熬吧,他早就派了一子回长城县,看看族中何时能形成统一意见,起兵造反。
  “啊!畜生!”不远处响起了妇人凄厉的哭叫。
  钱凤眼皮子都没抬,孙松、石稹又在“募兵”了。
  简而言之,金城内有琅琊国官员、属吏,孙、石二人收其僮仆,并将主家的财产、女眷分给他们。
  做下这些事后,你想回头都难了。
  将来大晋朝如果收复了金城,你说他们会如何对付这些抢夺主家财产、凌辱主家女眷的僮仆?
  到底是北地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狠人,什么事都能干,真要没粮食的时候,怕是连人都吃。
  当然,他钱凤也不是什么好鸟,干得也不差,彼此彼此。
  将木碗扔给侄子后,钱凤来到了王府,经通禀之后,得以入内。
  “义兴周氏在秣陵起事,不知如何了?”院中支起了饭甑,一大帮军士席地而坐,孙松、丘孝忠、张钦、石稹以及一位名叫陈攸之的王府属吏——此人出身颍川陈氏,主动带着数十僮仆投效,免得最后不体面。
  “那个贼将不是说了吗?在秣陵烧杀抢掠一番,弄死了陶氏耆老,待不住跑了,多半是潜回义兴了。”
  “回义兴后会不会举事?”
  “这却难说。周家现在人心散乱,各有各的想法。周玘在时可一言而决,周札初时也能说服其他人,但没法一言而决。现在过去了二十年,周札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他能喊动本支就不错了,旁支估计难,更别说那些依附于周氏的家族了。”
  “周札如果在义兴举事,我看局势能迎来大的转机。”
  几人也不嫌脏,盘腿席地而坐,一边吃喝一边说话。
  钱凤进来后,众人停止了交谈,招呼钱凤一起入座。
  “周氏若举事,钱氏也会举事。”钱凤学他们盘腿而坐,说道:“便是拉不来所有宗党,也能征召至少一半人。”
  此言一出,众皆兴奋不已。
  别的地方打得越厉害,就越没人管他们金城。晋廷力量就这么大,除非调动江北驻军,不然肯定是不够用的。
  “当初决定留下来,看来是对了。”孙松感慨道。
  “监军,应该赶紧宣扬这个消息,震慑心怀不轨之徒,提振我军士气。”张钦在一旁建议道:“或许还可以恐吓下城中百姓,若让贼兵杀进来,全城百姓死难无孑遗。”
  “善,就该这么办。”孙松笑道。
  丘孝忠在一旁撕咬着马肉,听不懂,也懒得参与。
  这仗打下去就是了,直到死的一天。
  王府后院之中,诸葛文彪看着再度阴沉下来的天色,暗叹一声。
  长沙王妃郑氏、彭城王妃刘氏神色凄楚,陪在一旁。
  她俩已经换了一身锦服,来的时候几乎衣不蔽体,路上就让军士们撕扯坏了。
  郑氏还好说,丈夫儿子都被杀光了,就留了她和十余婢女、夫人,作为军士们的泄欲工具,今后大不了再找个人嫁了,也没什么。
  刘氏丈夫、儿子都在,自己却被蹂躏多日,将来若怀有身孕,都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这日子可怎么过。
  当然,她俩还算好的,被还回来了,婢女及其他王府夫人至今仍被孙松、丘孝忠二人扣着,也不发还,大概率要留着给武夫们泄欲,以鼓舞士气。
  这就是乱世,会把人变成野兽。
  二十年前北地司空见惯的事情,江南这帮人过惯了高高在上的日子,已经很久没领教过了。
  诸葛文彪初闻二人遭遇时,愣怔了许久。
  她原来向往闲云野鹤、小桥流水、恬静自然的生活,觉得做到这一切并不难,唯一束缚她的就是琅琊王妃的身份。
  她若舍弃这层身份,隐居于林泉之下,不知道多快活。
  但遇到郑妃、刘妃之后,她知道自己想差了。
  没有王妃的身份,谁来供养你?
  没有父兄掌握的权力,谁来保护你?
  躬耕大概率是做不到的,那样只会身心俱疲,以至于看到松林想到的不是明月,而是取暖做饭的柴禾,看到流水想到的不是野趣,而是灌溉田垄的源泉。
  她茫然了。
  在这个乱世之中,女人注定只是男人的玩物吗?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或许只有一死了之了。
  ******
  江南打得热闹,江北却一直很平静。只不过平静的表面之下,不知道潜藏着多少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