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33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573
  纪世和只能继续看着。
  唉!老三家的稚奴被人击倒了,还活着吗?他若是死了,我该怎么见三弟啊。
  曹癞子跟我家四代人了,难得的又勇武又忠心之辈,方才好像中流矢了?莫不是死了?
  这杀得也太惨烈了!
  纪世和的脸已经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养了多年的部曲啊。
  每月支出的粮米、酒肉不在少数,纪世和看过账本,当时跟族人们感叹养兵不易,众人皆笑言没这些人不行,家业早晚被别人吞掉。
  江东朝廷向来不管下面的事,大家争斗起来就靠这些精锐部曲震慑外敌,没了他们,以后怎么办?
  “郭将军,该出动铁骑了啊!”看到自家部曲像毛竹般一根根倒下时,纪世和忍不住抓住了郭诵戎服的袖子。
  “聒噪!”郭诵奋力一甩手,斥道。
  纪世和一窒。
  郭诵想起他与桓彝、桓温父子关系不错,便缓和了下口气,道:“纪公,中军还撑得住,你家部曲也不是泥捏的,令郎不是还在力战么?”
  纪世和正想说这事呢,立刻道:“郭将军,小儿亲兵死伤甚大,再打下去,可就没了啊。实不瞒你,这些白衣白甲的亲兵积攒不易,不是宗党乡人,便是从小跟随我儿一起长大的朋伴……”
  “他们是打得不错,让我刮目相看。南兵也有能战的嘛。”郭诵似乎完全无法体会纪世和急切、痛惜的心情,居然像模像样地点评了起来。
  而就在这会,排在右翼的那千余氐羌兵也与贼军交手了。
  这些人勇猛无匹,冲上去后就直接撼动了敌军的阵脚。
  从城头看下去,敌军精锐箭头正在把纪氏部曲一点点往回压,而箭头后方的兵就没那么能战了,被氐羌兵一冲,立时站不住脚。
  他们的箭头还在前进,紧随箭头之后的中军某阵也没有停下脚步。
  阵型微微有些变形。
  “郭将军!”纪世和连跺两下脚,急得不行。
  郭诵猛然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手都抚到了刀柄上,好悬才忍住斩了此人的冲动。
  江东土豪族长怎么这副德行?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当年遮马堤之战,强攻匈奴营垒,一营溃散,再上一营,后队踩着前队的尸体冲,有些伤兵没被敌人杀死,反倒被袍泽踩死在沟壑中,身体都被竹签、铁刺扎穿了,有人叫唤了吗——好吧,可能是有人叫唤了,但没人在乎,乱世武夫的心早就硬了。
  纪世和被郭诵这么一瞪,吓得后退半步。
  郭诵回过头去继续看着战场。
  左翼的钱氏、孙氏溃兵士气不振,好像支持不住了。
  中路还在咬牙支撑。
  右翼已经深入敌中军阵中,勇不可当,贼众喧哗声渐渐大了起来,阵型脱节更加严重了。
  再等等,再等一小会……
  郭诵心中默念。
  纪世和麻木地看着血肉横飞的战场,麻木地看着自家老本钱一点点被消耗,久久无语。
  “便是此刻!”郭诵一拍墙垛,下令道:“骑军出动。”
  当下立刻有人挂起约定好的旗号,同时吹起了号角。
  纪世和精神一震,脸色活泛了许多。
  城楼下方传来了充满节奏的马蹄声。片刻之后,第一排骑兵出现在了眼帘中,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
  他们熟练地操控着马匹,仿佛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冲出城门之后,最前方百余骑兜向敌军左翼,拉长阵型,来了一波齐射。
  稀稀拉拉的箭矢落入骑军阵中,引发了小规模的混乱。
  氐羌兵趁势猛攻,将阵脚动摇的当面之敌杀得纷纷溃退。
  更沉重的马蹄声渐渐响起。
  骑射手已经射完两三支箭后,各自让开了位置,身着铁铠的骑兵在他们身后显露出身形。
  阳光照耀之下,这些人如同钢铁猛兽一般,从陷入混乱的敌军左翼一冲而入。
  战场上的喧哗声陡然大了起来。
  数百骑军选择的位置十分刁钻,正是敌军阵型前后脱节的地方。
  在他们的冲杀下,敌军阵型中的缝隙越来越大,直至猛然崩裂……
  江南庄客们哪见过这等阵势?无数人扔了器械,转身便逃。
  氐羌兵只觉面前压力一松,然后如下山猛虎一般,追在陷入溃散的敌军身后,大砍大杀。
  敌军整个大阵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崩溃。
  是役,梁军俘斩陶氏私兵四千余人,陷其营寨。
  屯于城南的许氏、葛氏私兵连夜遁走。
  城北宛陵陶氏亦拔营而走。
  郭诵、韩忠志尾随追击,陶军大溃,数千人四散而逃,连宛陵城都不敢入。
  十三日,郭诵率两千步骑进抵宛陵城下,上千守军竟不敢战,直接溃走。
  而这个时候,琅琊王司马冲才在安吴县城下大败祖氏数千人马,正沾沾自喜间,闻知此噩耗,直如晴天霹雳。
  心中畏惧之下,竟然直接顿兵于此,不知何往。
  十六日,纪成率众取泾县,阻遏司马冲北上之路。
  郭诵遣人联络吴兴沈氏,同时令纪世和赶紧联络还在观望的乡间各族,尽可能聚集兵马。
  战至此时,有些人该做出选择了。
  第五十九章 喜剧与悲剧
  三月二十日,宣城大战的消息传到广德、宁国一带,一部分孙氏残党又活跃了起来,接应重新杀回来的孙氏族人,大肆拉丁入伍,扩充实力。
  广德孙氏就是富春孙氏的分支,汉末迁移过来,因着孙氏家族在江东的崛起,发展很快,已成为振臂一呼、数千人影从的地方豪族。
  不过他们最近二十年混得很惨,实力大为削弱,对晋廷更是充满着仇恨。二月里还被打得狼狈逃窜呢,三月下旬就又重新杀回来了,让一个月前那些跪地求饶、好话说尽的宗族耆老们尴尬不已。
  当然,这都不叫事。打不过就投降,有什么丢人的?难道家族覆灭才叫好?
  而在更南边的新安郡,太守卞眕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喊来了他最信任的郡丞黄寻、歙县令张猛、郡司马俞纵。
  黄氏是南渡侨族,只不过是自江夏被动南渡的。
  黄寻之父黄积曾当过几年新安太守,卒于官,黄寻兄弟眼见着荆州是前线,不太安全,于是借着为父守墓的名义迁徙了过来。
  因为是北方士族,其父又勤于王事,为官颇有政声,卒于任上,于是黄寻得了个不管事的郡丞之位。
  张猛是黄寻的表弟,其姑姑张氏便是黄寻的母亲,出身冯翊张氏。
  俞纵比较夸张,随父兄一起自冀州河间郡南迁,定居新安,是南渡群体中比较少见的河北人,而且来得非常早,永嘉初就来了——若晚几年,指不定被拦在江北了。
  他曾在宣城郡当过小校,母亲去世后回新安丁忧,刚复起没几年。
  黄、张、俞三个南渡家族的存在是卞眕得以在新安郡站稳脚跟的关键。
  此时面临重大决策,他也只能找这三个人商量。
  “仲绎,事急矣!”见到三人入内,卞眕便大哭道:“王师败绩,宣城危矣!新安危矣。”
  黄寻慌忙扶住卞眕,惊问道:“府君,何故如此?吃了败仗,再打回来就是了。”
  卞眕仍旧哭道:“怎么打?兵在何处?新安户册多年未变,只有五千,怎么打?兵和粮从何而来?”
  黄寻怔住了,试探道:“府君之意……”
  “你不懂!”卞眕一把推开他,泣道:“祖家乃山越宗帅后裔,地连宣城、新安两郡,三山八寨一呼百应,他已起兵造反,新安哪来兵将可用?”
  张猛、俞纵二人对视一眼,尽皆无奈。
  新安太守一个重要任务便是羁縻蛮人。若问蛮人是谁,众只说蛮人,不言其族,其实就是东吴时期名噪一时的山越后裔。
  征讨山越在孙权时期达到最高峰,不知道编户了多少百姓,而保持原样投降的宗帅也不少,祖氏便是其中之一。
  说实话,扬州南部这些郡县,蛮人比晋人多。
  最近二十年,因为侨族大量南下,连新安这偏僻角落都来了三个北方家族,同化蛮人的速度开始加快,但仍然远远不够。
  朝廷每每动兵,经常征调蛮人,而今祖氏叛乱,新安郡便少了最大一块兵源。
  不过这真的重要吗?祖氏去宣城了,败于司马冲的禁军和芜湖侨兵,而今大概也不敢来新安,那么担心作甚?
  难不成——
  张猛咽了口唾沫,问道:“府君,既无兵可用,我等怕是只能死节了。”
  卞眕哭声稍止,喃喃道:“死节……”
  黄寻推了一把张猛,暗骂他不懂事,自己则凑到卞眕身前,道:“府君,事已至此,不如降了?”
  “降?”卞眕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应激反应般跳了起来,骂道:“黄寻,你莫不是要陷我于不义?我父乃尚书令,我祖为中书令,我为太守,世受国恩,你竟然要我降贼?”
  “唉。”俞纵叹了口气,道:“府君若要战,那便战吧,大不了一死而已。”
  黄寻又悄悄踹了俞纵一脚,对卞眕道:“府君,有些话不中听,但都这时候了,再打下去也没甚意思。听闻尊慈乃梁国裴贵嫔之妹,降梁不失为一条出路。”
  “什么?降梁。万万不可!”卞眕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道:“除非我死——我便是被贼人所执,也宁死不降。”
  黄寻懂了,只见他转身看向俞纵,道:“还愣着干什么?”
  俞纵恍然大悟,犹豫片刻之后,长叹一声,出门找来一根绳子。
  卞眕见了,破口大骂:“俞纵贼子!你要做什么?难道要谋反?”
  “得罪了。”俞纵上前,将卞眕绑了起来。
  卞眕没太过挣扎,只是嘴里骂个不休。
  “轻点,别弄疼府君了。”张猛在一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