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34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4344
  “闭嘴。”黄寻看向表弟,呵斥道。
  将卞眕绑好之后,黄、张二人押着他往府衙而去,一路上许多人见了,尽皆愕然。
  俞纵则带着亲信弹压住了少许郡兵,令其谨守城池,不得妄动,然后派人前往宛陵,接洽投降事宜。
  二十一日,卞眕“被迫”行文各县,反正归梁,至于他们听不听,那就天知道了。
  ******
  如果说新安郡上演的是喜剧的话,那么吴兴郡上演的就是悲剧了。
  乌程、广德之间的原乡山(今长兴仙山附近)上,原乡(县)长姚儒叹息一声,道:“府君,我这便离去了。”
  虞谭紧绷着脸,面向西侧山外的湖泊密林,一言不发。
  姚儒似是有些羞愧,多解释了几句:“宣城大败,局势糜烂,我姚氏家小力弱,实在掺和不起这些事。况我祖茔在武康,沈氏威逼甚急,再不走,宗党恐要为其所害。”
  姚氏是武康县一土豪,与沈氏比邻。论起实力来,比沈氏差了许多。
  虞谭征集吴兴豪族兵马南征北战,姚氏拼了老命也只出得两千兵。
  前番攻钱氏、孙氏,他们都动手了,甚至在永世史家散伙而走之时,刘超、虞谭两面夹攻,姚氏也跟着厮杀了,不可谓不卖力,虽说他们也收编了部分钱氏庄客作为酬劳,但真的赚了吗?仔细算下来可能是亏的,因为大头姚家吃不到。
  如今沈氏悍然造反,攻破郡治乌程,稍稍稳定局面后,开始拉拢郡内各豪族为其所用,姚氏便是目标之一。
  姚儒夹在朝廷和沈家之间,左右为难,一直下不了决心,而今宣城大败的消息传来,姚儒终于决定离去了。
  “仆也不会助纣为虐。”姚儒又道:“此番离去之后,便闭园读书,再不问世事。”
  “荒唐!可笑!”虞谭终于说话了。
  只见他转过了身来,看向姚儒,冷笑道:“回去闭园读书?哪有这样的好事?江南大乱之际,便是顾陆朱张都裹挟其间,小小的姚家也想置身事外?你配么?”
  姚儒脸色有些涨红,道:“我两不相帮,难道还不行么?”
  “愚蠢!”虞谭骂道:“永世史家也想两不相帮,结果被围在老宅中,数日前已为刘将军攻破,子孙罹难者不知凡几。此时两不相帮便是两相得罪,沈氏是好相与的?你回了武康,还不是受他摆布?”
  姚儒无言以对,但并没有改变主意留下来的意思,只长身一揖,道:“仆断不与府君作对便是。”
  说罢,转身离去。
  姚氏子弟紧紧围在他身边,手抚刀柄,徐徐退走。
  虞谭没有下令阻拦,不是不想,而是没本钱了。
  这两天走的又何止一个姚家?
  余杭暨氏昨天不告而别,跑了。他们家族还有个叫暨逊暨茂言的在鄱阳广晋县当县长,跑起来时毫无顾忌,也不管这个族中杰出子弟怎么样了——这种土豪家族能有个子弟当县令长相真的不容易,但关键时刻说舍弃就舍弃。
  余杭盛氏的人甚至还卷了一部分军资器械跑路——孙休的老师、东吴郎中盛冲以及与孔融结为兄弟的盛宪(曹操曾征辟,但为孙权所杀)皆出自此族,比起汉末已大为败落。
  这些人一散,虞谭还有多少兵?满打满算不过五六千人,其中甚至还包括两千多降兵,对付已占据乌程、武康、长城等地的沈氏都很吃力,更别说其他了。
  说难听点,若非沈氏无大局观,这会还在兴冲冲地吞并钱家部曲庄客,虞谭能不能坚持到现在都是个问题。
  “大势去矣!”他长叹一声,有些落寞地走下了山坡。
  宣城大败,诸县响应梁贼者甚众,局势急剧恶化,而今陶馥带着收容而来的两三千败兵退守宁国,许、葛两家退守广德,结果被故鄣朱、施二家所逼,退往永世、原乡之间,与虞谭勉强守望互助。
  而今的局势犬牙交错。
  虞、许、葛三部总计约一万一千人背后有沈氏,身前有朱氏、施氏甚至是梁人,而朱氏、施氏背后有他们,北边也有正围攻阳羡到紧要关头的刘超部。
  至于刚刚取得大胜的梁人,其背后也有正增兵而来的山遐部。
  接下来梁人应该会着力经营宣城、泾县、宛陵、广德诸县,与吴兴的故鄣、安吉、乌程、武康、长城等县连成一片。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已经在江南腹心之地经营出一块稳定的地盘了。
  毫无疑问,接下来就是江南人打江南人。
  梁兵虽精,毕竟数量太少,经不起几次消耗,只能用在关键时刻。
  虞谭思来想去,只能聊尽人事了:以守为主,尽可能把梁人堵截在沼泽大山之中。
  第六十章 奇遇
  三月下旬之时,张硕来到了合肥城下。
  随着春耕结束,抵达此地的丁壮是越来越多,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
  二十五日开始,淮南、庐江二郡乡间豪族次第投降,在张硕的严令下,他们被迫征集丁壮,转来合肥,加入攻城的行列。
  当然也有不来的,那就要秋后算账了。
  江淮之间本就处于拉锯地带,从三国时期就开始了,很多地方甚至成了无人区,也就晋灭吴后安稳了二十多年,以淮南为标志的郡县人口开始回升。
  但好景不长,晋末又陷入了战乱之中,人口大量伤亡、逃散,及至今日。
  本来就没什么人,张硕也不在乎了,征丁打仗便是,他甚至连老人、少年都要,能朝着城墙冲锋就行。
  今日又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张硕只看了一会便离开了战场,南下皖口,与之一起同行的则是银枪中营。
  看着一列列迈着整齐步伐南下的虎狼之士,张硕微微有些愣神。
  这是他曾经带过的老部队,从新兵就开始带了,而后转战各处,令其成为天下有数的劲旅。现在他们被交到杨勤手里了,一个后起之秀。
  “快四月了,江南渐热,骑军过去恐不利。也不要怪我狠心,没有精锐压阵,必然乱象频生,各自为战。你过江之后,便要统筹全局,该赏就赏,该罚就罚,不要不好意思。”张硕说道:“天子可给你名义?”
  “陛下令建宣城行营,仆任招讨使,总督江南战事,仍隶张都督帐下。”杨勤回道。
  “招讨使……”张硕仔细咀嚼着这三个字。
  又是一个使职。招讨者,招抚讨伐也。
  顾名思义,不仅仅要打仗,还要招降纳叛,甚至后者更重要。事实上杨勤带了不少官服、印绶,到时候有就地任免之权,权柄之重,可见一斑。
  不过宣城行营仍然归他指挥,足见天子还是更重视江北战局,誓要拿下合肥、东关、历阳、广陵等地。
  二人说话间,还有一批船只顺流而下,至巢湖入口方向停下来了,就地构筑水寨,囤积物资。
  淮南战事相当顺利,居巢县已被拿下,东关已近在眼前。据斥候探报,曾屯驻于濡须坞的江东水师已然大举南下,进入长江,而今只剩陆寨有人,水师已寥寥无几。
  但从河阳、汴梁调来的二百多艘舰船仍然非常谨慎,步步为营,生怕遭遇敌军主力。
  船其实是不缺的,缺的是人。
  这几千水师将士若战死,短时间内真没人能补上。
  “你走之后,我会下令攻横江、当利浦等地,作势南渡,你直趋庐江便是。”张硕又道:“半个宣城已在手中,你择机南渡即可。放心,上岸时没人会阻挠的。唯要注意疫病。”
  “遵命。”杨勤抱拳道。
  “江南打得越好,江北进展越速。”张硕笑道:“这都快四月了,往日围攻合肥,山遐已然越巢湖北上,舟师横断河面,射得我军站不住脚,援兵、资粮轻轻松松运入合肥城内,甚至能把伤员带走。这般打法,何日能攻下合肥?如今好了,自三月中以来都没见到半个援兵,我看何充也很绝望,合肥早晚必克。”
  “都督还是得招降。庐江何氏的老宅拿下了吗?”杨勤问道。
  “围起来了。”张硕说道:“我看何氏要比合肥先降,届时驱赶何氏族人至合肥城下,我看何充还怎么守。”
  杨勤忍不住笑了起来。
  外无援兵之下,合肥最终的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合肥如此,历阳、东关概莫能外。
  都说守江必守淮,如果淮水实在守不住,至少也要如同东吴那样,在淮水、长江之间控制一片区域。真让人把战线推到长江北岸,那就没有任何犯错误的空间存在了——人是不可能不犯错的。
  而今梁军四处偷渡,吴人已然防不胜防。
  ******
  皖口城外的河道上,一艘艘船只被聚集了起来。
  似乎完全不虞被吴人看到一般,他们甚至有闲心将一些船只倒扣在岸边,大摇大摆地进行着修缮维护工作。
  芦苇荡早就被采伐一空,以防有贼船偷入而他们还浑然不知。
  河岸边还扎起了一些营垒。
  氐羌已经走了,扫荡庐江、寻阳郡县,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来自河南郡的丁壮。
  天子说了,为免洛阳周边百姓久不习战,故调拨一批丁壮至此,渡江南征。
  只不过,这些丁壮脸上可没什么笑容啊。准确地说,有些期待,更有些紧张。
  桓彝、桓温父子还留在皖口,他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以前只占了个堂邑,可涉渡的地方不多,而今不但皖口拿下了,对岸宣城也多据于手中,已然防不住了。”桓彝说道:“只不过这批人我看下场多半不妙。”
  “阿爷,石城已为王彬所占,渡过去会不会为贼所击?”桓温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问道。
  “谁知道呢。”桓彝摇了摇头,道:“看他们运气了。若一头撞上严阵以待的吴兵,那就是他们倒霉。天子不是已经把他们家人迁往襄阳了么?自己一条命换个府兵,比一辈子给别人当庄客强。”
  为了激励军心士气,朝廷于顺阳郡置谷城龙骧府、于新野郡置乐乡龙骧府、于襄阳郡置樊城龙骧府,总计三千六百军额,赏给自皖口渡江的军士。
  第一批总计渡江三次,总共渡了一千八百多人,按照上一次传回来的消息,最终有一千四百人成功抵达宣城。但不管成功没成功,哪怕在江上葬身鱼腹了,一样可以当府兵,目前已经开始迁徙这些人的家属了,并给他们配给部曲。
  第二批渡江之人还能当府兵,就是面前这些了。
  至于后面可能会有的第三批渡江之人还能不能,桓温倾向于认为不能,因为已经没那么危险了。
  为子孙积攒家业的机会稍纵即逝。
  “阿爷,府兵大行其道,对天下好耶坏耶?”桓温问道。
  “好坏谁说得清呢?”桓彝摇头:“不过,天子也没办法将整个天下变成府兵的役田。江南半壁江山还是不度田的,到时候就比一比呗,到底是均田的北方好,还是庄园坞堡林立的南方好。”
  “淮南、庐江度田么?”桓温左右看了看,道:“这些地方好好收拾一下,其实不比河南差,但偏偏又在江北,朝廷容易掌控。”
  “天子大概不舍得江淮之间的田地,肯定要收走的。”说到这里,桓彝瞟了儿子一眼,道:“你也别尽想着这些事了,是不是汝妇又打淮南的主意了?让她在宣城想想办法吧。北地士族南下圈地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粮食、种子、耕牛、农具乃至器械哪来?总不能从河南运过来吧?你们若去宣城置地,有纪氏相助,会容易许多。”
  桓温面现赧色。
  在这段夫妻关系中,符宝绝对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在家中强势无比。不过,若在公开场合,她又很注重自己的面子,跟个小家碧玉一般,让桓温面上有光。
  “纪公能得什么官位?”桓温又问道。
  桓彝沉吟了一下,道:“据老夫所知,天子亲授宣城太守之职。”
  什么叫一步登天,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