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3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596
“你这样子像个武人么?”杨勤站起身,道:“遣人至江边,看看能不能联络江北,再渡一批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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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江两岸的战斗已经持续多日。
山遐的大船进不来,但调拨了许多小船,载运军士,自江中抵达对岸,反复厮杀。
他们的主要对手是纪氏。
一开始因为有梁军骑兵在,与纪氏鏖战之时吃了点小亏。不过随着梁军逐渐东行,纪氏连吃败仗,以至于山遐杀到了宣城之下,围攻多日,直到梁军骑兵被迫回返,山遐吃了一次败仗。
若非有人拼死断后,围城大军绝无可能安然退至庐江西岸。但这样一来,他们也无法轻易夺取宣城了。
山遐不死心,又自上下游觅地渡河,与梁军互有胜负,战事始终呈僵局,双方都难以彻底击败对方。
僵持本来也不算完全的坏事,至少拖住这部分战力相对较强的梁军了,令其无法东进、北上,给虞谭、刘超等人构筑营垒、组织防守甚至等待援军的机会,不过在四月初十西边传来梁军大举登陆并进占石城的消息后,山遐便感到有些焦心了。
“合肥音讯全无,历阳形势危急,就连芜湖都屡见贼骑……”山遐行走在庐江西岸的芦苇、湖荡之畔,神思有些不属,道:“军众鼓噪,皆欲回芜湖,如之奈何?”
“都督。”许朝怒目圆睁,道:“军未败,缘何退?我许氏毁家纾难,上下正为朝廷力战,死伤子弟不下十人,这都没退,都督为何退?难道将宣城让予梁贼?”
说话之时,雪白的胡须随风飘扬,自有一股气势。
山遐暗叹一声。
其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大抵是灰心失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吧。
梁军大举攻江北时,他传令各地婴城自守,等待春暖花开之际,水军大举出动,联络诸城,其围自解。
不料江南局势急转直下,他被迫抽调江北精锐,集结了一万五千余人,由濡须坞水师载运,渡江南下,增援宣城,现在被拖在这里了,而江北城寨次第失陷,无力救援。
这不是他的错,是整体颓势导致的,但心中的愤懑、憋屈只会更多。
许朝是濡须坞水师都督,统领大小舰只数百艘、军士万余。他不参与陆战,但对宣城非常关心,近日来一直力劝山遐于此坚持。
“都督,我军在东岸已有城寨,梁贼不能克。今当一鼓作气,攻克宣城,兵发宛陵,与刘将军、虞府君两面夹击,灭此顽敌,而后再返身与新来之敌交战。”许朝说道:“宣城之贼骑已不足四百,精锐敢战之步卒亦不过数百而已,纪氏等辈若豚犬耳,再坚持旬日,必能大胜。”
“新安怎么办。”山遐问道。
“可劝琅琊王领兵攻去,顺道把东阳郡一起收拾了。”许朝说道:“他若不愿,老夫自去相劝。”
“非琅琊王不愿,实则其无能统御大军。”山遐说道:“罢了,我便遣司马而去,弹压诸将。值此之际,须顾不得琅琊王的颜面了。”
琅琊王司马冲倒也不是一点用没有。
纪成见其按兵不动,以为有可乘之机,遂率两千兵攻向安吴,为司马冲帐下数千兵马所败,泾县也不敢留了,领着千余败兵奔回宣城。
新安郡叛乱之后,司马冲欲攻之,奈何将校要么是禁军,要么是芜湖精壮,听闻后方不稳,皆思北归,司马冲不能制。
至于东阳郡,那是最近两日刚发生的事情。
太守举旗降梁,但没协调好内部,为郡将弑杀,仍归大晋。不过现在东阳郡内部混乱得很,两派互相攻杀,一时间难以决出胜负,地方倒祸害了个稀巴烂。
“将军明鉴。”见到山遐愿意留在此处,许朝大喜,道:“而今当深沟高垒,以遏贼兵,待至暑热之际,梁人必不能久持,溃败不远。”
山遐不愿多说了,只道:“君遣人催一下粮草吧,江州的粮可不一定好讨要。”
江州有一个特点,就是邑地非常多。大晋朝的功臣食邑密集分布在江州诸郡,导致征收、调拨赋税非常烦难,不催一催怕是要拖很久。
许朝走了之后,山遐仍站在那里,静静思索着。
朝廷其实是沉得住气的,一直没有瞎指挥,充分信任他,哪怕江北连连丢失城邑。
现在局势很明了了。
梁人想抢在暑热来临前,尽可能击破宣城、吴兴一带的防线,进薄建邺。
许朝建议他坚守此地,与东面的刘超、虞谭等人呼应,尽可能阻滞敌军,拖到夏天,看看能不能渡过此次危机。
双方都在抢时间。
第六十三章 抢时间(下)
四月中旬以来,石城一带的晋军舰只多如牛毛,几乎充塞江面。
上旬退往江中沙洲的三百多梁兵已为江州水师俘虏,而今他们在上面构筑营垒,重点看守皖口方向。
不过,随着四月十五日当利浦、横江渡口次第失陷,部分晋军船只又被抽调了过去防止梁军渡江,简直疲于奔命。
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四月十八日,又有两千余银枪中营士卒成功登上南岸,地点在春谷县西境(今铜陵一带)。
这里没有渡口,江岸也没有好好收拾过,芦苇、灌木、杂草多如牛毛。
长江带来的泥沙于此淤积,形成一个个水上、水下沙洲。
此外,还有很多涨潮时没于水面,退潮时露出的滩涂地,登陆条件十分之差,将器械、军资拖曳上岸耗时甚久,但就是没人来阻止。
这个所谓的江防,已然形同虚设。
十九日,杨勤几乎带上了所有兵马赶来此处,与新登陆之人汇合,计有四千三百人——另有近两百名伤兵、病号留在石城。
路上不断收到消息——
武康沈氏与虞谭大战,败之,不过刘超随后赶来,击破沈氏,夺占长城、乌程。
周氏还在阳羡坚守,此城已被围困两三个月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目前围困他们的是吴郡、会稽之兵。
刘琨似乎气得病倒了,已然时日不多。
另外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孙松、娄国昌等人突围而走,奔吴兴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截击,娄国昌于秣陵、永世之间走散,为乡人所擒,当做盗贼斩杀了。
听说当时他病得动不了,身边就几名亲随,俱死。
石稹于阳羡之北就擒,自言乃石贵嫔亲族,乞降,刘超下令将之斩首。
孙松、张钦、钱凤等寥寥数十人狼狈奔至吴兴,为沈氏收留。
杨勤听到时感慨不已,真是惨烈。
孤军深入敌后,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但金城折腾两个月,吸引了无数贼兵,前后杀伤万人,气倒刘琨,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若无他们,赵胤部或许早就南下,周氏、沈氏还敢举事吗?
此战结束后,天子会给予他们慷慨的赏赐,就连他们的子孙,都有可能被收入宫中,与皇子们一起读书习武。
四月二十三日,经过长途跋涉之后,他们远远看到了东边地平线上连绵不绝的营垒。
杨勤下令就地扎营,打制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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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已经是第二通鼓了。
弯月挂在空中,野地里的蛙鸣渐次消失,仿佛这些小东西感受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氛一样。
周遭的空气有些濡湿,让人觉得有些不爽利。
偶有南风吹起,带来的也是腐败、腥臭的气味。
杨勤披上甲,登上一座吱嘎作响的高台。
晋军营地一片灯火通明。
他们当然发现了己方的存在,不知道是畏惧还是怎么回事,他们居然没有趁己方远道而来、立足未稳之际发起进攻,而是谨守营寨,以不变应万变。
但敌人不攻,他可要攻了。
第三通鼓声响起。
乌云遮蔽了残月,大地陡然一暗。
旷野中响起齐整的脚步声。
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夜色之中人影憧憧,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呼喊,有的只是沉默、坚毅的步伐。
夜战,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南风猛然加大,似是吹散了云朵,露出了明月的真容。
大地猛然亮了起来。
王应登上高台,只擦了一下眼睛,就看到前方的旷野中排列出了无边无际的军阵。粗粗一看足有数千人,但夜色朦胧,根本看不清远方的黑暗中还有多少人,恐有万人?
最西边的一个营寨中响起了呼喊声,便是不懂军事的人也能听出其中蕴含的紧张、恐慌之意。
他们与梁人是交过手的!
黑压压的军阵开始向前移动。
鼓声取代了蛙鸣,角声遮盖了河水流淌之声。
沉默的军阵仿佛山岳一般,气势雄浑地朝他们压了过来。
王应瞪大眼睛。
月色之下,盔甲闪耀着银色的光芒,长枪如同参天巨树一般根根矗立。
一面面大盾被高举于胸前,黑色的盾面遮掩住了面孔,也隐藏着杀机。
除了沙沙脚步之外,没有任何喧哗之声,没有任何凌乱之感,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活人!
王应手心微微出汗,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对面的军阵忽然停了下来。
西边最深沉的夜幕中亮着几蓬火光,隆隆的鼓声自火光中透出,传遍整个大地。
军阵打破了沉默。
从左至右,鼓声回应不绝,一时间,口令声、器械碰撞声不绝于耳。
当最后一个方阵鼓声停下之后,旷野中又恢复了平静,一丝响声也无,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军阵更加严整了,杀机愈发凛然了。
脚步声再度响起。
一个个山岳般的军阵如同黑夜中的猛兽,一步步欺近,一步步露出獠牙。
寨墙上响起了机括上弦声,一杆杆粗大的箭矢被顶了上去。
“呼。”第一根弩矢激射而出。
“呼!呼!”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