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4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978
  五月初八,沈氏部曲进占巴陵,此郡成为继武昌后第二个降顺的荆州属郡。
  五月初十,长沙郡归正。
  十一日,建兴、零陵归正……
  至五月下旬,消息散播开来后,整个荆州唯武陵、桂阳、衡阳三郡未降。
  五月二十二日,诸葛恢令荆州诸郡征集兵马,围攻此三郡……
  ******
  五月十五日的时候,邵勋收到了诸葛恢归正的消息。
  “信使们天天跑来跑去,甚是辛苦,你该去汴梁了。”司马脩袆躺在榻上,轻声劝道。
  邵勋在窗口煎着药。药罐咕咚咕咚冒着水汽,散发着浓烈刺鼻的味道。
  他浑不在意,只看着火候,听到司马脩袆的话后,说道:“王夷甫虽好大言,本事一般,但他有一点好,会用人。国事不值得我忧心,我只担心你。”
  司马脩袆偏过头去,久久没有说话。
  阎氏、李氏一对姑嫂悄悄抬起头,看向邵勋。
  李氏年纪小,双眼水润,有些感动。
  阎氏则暗啐一口。
  这人有些话张口就来,且神情诚恳,仿佛肺腑之言。他说这些话时大概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你就惯会哄人。一个个高门贵女,被你甜言蜜语哄得七荤八素。心甘情愿为你生儿育女不说,还把别人拉下水。”良久之后,司马脩袆轻声道。
  “她们都是苦命人,一门心思向着我,并未负我,我断不会负她们。”邵勋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放在窗口凉着。
  随后走到案几前,在脸盆中绞了绞湿布,来到一张蔑席旁,认真擦了起来。
  “回汴梁吧。”司马脩袆叹道。
  “不着急。”邵勋一边擦,一边说道。
  “陛下。”程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
  “丞相遣使来报,筹得六百万斛军粮。”程氏走了进来,轻声说道。
  “这么爽快?”邵勋随口问道。
  “朝中文武百官、河南河北士人尽皆翘首以盼,故乐捐军粮。”程氏说道:“不过,丞相直言连年军争,天下士人家底已然不丰,攻灭江东后,当镇之以静。”
  “一听要打下江南了,顿时不叫苦了,也不缺钱粮了。”邵勋揶揄道:“往日问他们要一文钱、一升米都要聒噪许久。”
  邵勋多年前画下的大饼终于要实现了。
  说实话,北方士人等待这一天很久了,甚至快要等不及了。
  邵勋之前曾用江夏、竟陵、南郡一部分土地给他们发甜头,但那只是偿还“利息”,给了江南诸郡才算是把“本金”也还了。
  这个时候若说前线缺钱粮了,北地豪族说什么都要凑出来,并给你运到长江边上,然后架着你赶紧打。
  战争打到这种份上,也算是奇景了。
  说穿了就是利益分配的问题,正所谓上下同欲者胜。邵勋现在就和北方士人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全民(豪族)支持他继续打、狠狠打、快点打。
  不过王老登就是王老登,表达支持后还不忘打个预防针:攻灭江东后就休养生息,他们的钱粮要拿来南下安置族人、庄客,没多少给你继续挥霍在战争上。
  “该怎么回复?”程氏问道。
  “知道了。”邵勋继续擦拭着席子。
  程氏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知道了”三个字就是回复。
  “让诸葛恢继续当荆州刺史,都督荆、江、交、广四州诸军事。”邵勋说道:“首要目标是江州,最迟六月上旬要发兵。宁州那边尽力招抚,官员一概留任,既往不咎。交、广二州同理。听闻陶士衡病死在交州,那就举荐一个新刺史,朕相信他推举的贤才。”
  “陆氏欲求免罪,想得挺美。”邵勋又道:“告诉张硕,到了这地步,朕也无法违拗众意。陆家田宅、庄客那么多,不知被多少人盯上了,必然要分出去。陆玩若举历阳而降,朕可保其一族性命,但也不可能还住在江南。举族迁徙河州便是朕的条件,爱要不要。”
  “再给杨勤单独发一份旨意。北人难耐江南梅雨,若感不适,可就地休整,勿要逞强。休整时住在城里,不要野外扎营,尽量减少外出,熬过这一阵再说。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朕不急着这几个月。”
  “先期渡江之人,皆给厚赏。新军将士苦战良久,伤亡尤大,点清渡江人数,人赐绢百匹。若有子嗣,择一人袭其官爵。若无,可从亲族中过继一人,奉祀香火。娄国昌、石稹、钱凤等,追赠官爵,择其后人一名入宫,陪皇子读书习武。”
  “调黄头军第一营、第五营、黑矟右营至陈郡集结。夏天就留在那里,适应一番,入秋后即行南下。”
  “徐州再催督一番,盱眙那么死硬,就不受降了,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给我攻下来。”
  “告诉苏峻,朕给他彰武太守一职。六月中答复,不降便大军围剿,寸草不留。”
  “就这些吧,尽快发往汴梁。”邵勋将湿布放入脸盆中,说道。
  程氏飞快记完,行礼退下。
  司马脩袆静静看着邵勋,苍白的脸上并无太多情绪。
  司马家江山覆灭在即,她居然一点没感觉到难过。
  席子很快干了,邵勋走过来,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再轻轻放到席子上,为她打开窗户。
  或许这就是原因吧。
  第六十六章 门路
  汴梁这些年的发展真的很快。
  因为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这座城市就商业而言,已然超过洛阳,成为关东第一大商业重镇。
  之前一直在居丧的卞盱到汴梁跑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卞氏老宅,与卞滔兄弟闲聊。
  他已经不需要居丧了,毕竟死的不是他亲爹,无需守孝三年。不过左右无去处,他大部分时候还是留在卞家,管吃管睡还有人闲聊,难道不好吗?
  “汴梁市面上的农具大涨价。”卞盱说道:“少则一倍,多则三五倍,看着吓人。”
  卞滔头上戴着孝帽,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憔悴。其实他懒得打理而已,毕竟成天出不了门,不能欣赏舞乐,三年戒色,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此刻听到卞盱的话,稍稍来了些兴趣,说道:“定是有人提前囤积,这是要准备南下啊。”
  “正是。”卞盱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伯父那边……”卞滔轻声问道。
  “姨母说没大事,点计一下自家庄宅,退一部分出来就行了。”卞盱说道。
  “你家有几处庄宅?”
  “建邺一处,不过十顷地罢了。”卞盱说道:“毗陵百八十余顷,会稽四十余顷。新安那边新置了十余顷地。”
  “那也不多啊。”卞滔说道:“堂堂尚书令,不过占地二三百顷,养几百家庄客,已经非常克制了。”
  说完,卞滔想了想,道:“我家在济阴、济阳的地没多少了,若下江东,你觉得何处为佳?”
  “北人只要稍一打听,便会往丹阳、会稽、吴三郡涌去,义兴、吴兴二郡也不错,宣城、新安等地就差不少了。”卞盱沉吟道:“这样吧,都是自家人,毗陵的地多半保不住,你若能拿下,就给你了。一百八十四顷余,垦荒多年了,有灌渠,可种稻,亩收比粟麦多一些。现有四百多家庄客,大部分是侨人,另有百余家是吴人,以前朝廷收拾土豪得来的。”
  卞滔有些心动。
  有熟地的话再好不过了,直接接手,当年就有收益,不比填人命垦荒强?
  不过他又有些犹豫。不是不想要,而是以卞氏如今的地位,他配拿这一百八十多顷熟地吗?
  兄弟几个全窝在家里居丧,上头一个人都没有,真厚着脸皮去拿地,遇到来头很大的人,直接一巴掌把你扇开了。
  说实话,卞氏江南那一支真的比北地本家混得好多了,至少卞壸是尚书令,而卞敦除了早年做过天子的军谘祭酒外,就只有陈留太守一职可堪说道了,但他已经死了……
  “唉,悔不当初!”卞滔长叹一声。
  以前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就知道瞎玩,没半点为家里分担压力的心思。
  说难听点,别看卞盱家是江南亡国之后,真论起关系来,名义上是北方胜利者的卞滔还不如他呢。至少卞盱是裴贵嫔的姨甥,就算卞壸真的死节了,他们这几个小辈却不一定有事。
  去江南夺地的北人也不是傻子,人家真没必要得罪裴贵嫔,又不是只有卞家有地。
  卞盱也就是被吓着了,等他反应过来,认真分析一下局势,他家看似危险,其实完全可能逢凶化吉。
  卞眕举新安郡而降,断然无事,甚至可能趁机收拾心向司马小儿的吴地豪族,将卞氏在新安的田地大大扩充一番。
  卞瞻、卞眈有些麻烦,他们现在在建邺为官,尤其是前者,还非常受信重,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脱身了。
  卞盱见卞滔长吁短叹,笑了笑,道:“莫非你想要会稽的地?那个也可能保不住。”
  卞滔无语,心说你可能多虑了,我是不敢拿毗陵那一二百顷熟地,怕拿不住。还不如放在你家手里,比我保住的可能性还要大。
  “你先别急着处理。”卞滔说道:“等到秋天再说,事情还有转机呢。”
  卞盱若有所悟。
  不过他很快说道:“都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会短了你的好处的。”
  “不是我的。”卞滔摇了摇头,然后伸出腿,踹了下还在呼呼大睡的老二、老三,道:“二弟、三弟,战事结束后,你们两家南下江东,如何?”
  两人哈欠连天,一听就有点懵。
  不过父亲去世后,家里一直是兄长做主,他们身上也没官,兄长说让他们南下,即便再不情愿,却也难以拒绝。
  只是——唉,真不想去啊。
  “四弟、五弟就和我留守祖茔吧。以后——”说到这里,卞滔的声音有些低沉:“就是两家人啦,此生怕是再难见面。”
  卞老二、老三听了,睡意全消,亦有些伤感。
  他们是亲兄弟,下一辈按理来说还是从兄弟,但毕竟分隔南北,距离遥远。
  有些时候,一走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几代人过后,常年不走动的卞氏,还能算是一家人吗?
  “大势如此,天子逼得我等骨肉分离,也是无法。留在北地的日子并不好过,至少这两三代人内不好过。去吧,走得远远的,父亲生前不就希望卞氏开枝散叶,永葆兴旺么?”卞滔叹道:“你们带上自家仆婢,各领一百家部曲庄客,为兄再贴补些钱粮,找到船后就南下。去了那边自有人接应,兴许有吧。”
  老二、老三的脸色有些茫然、不舍。
  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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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晚,王衍就住在观风殿中的衙署内,找来了王玄及侄子王徽。
  “羊长和(羊忱)薨了,杜尹调任徐州刺史。燕督应是李重的,眉子你去当刺史吧,天子已然首肯。”王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