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4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963
  “是。”王玄应了一声,微微有些失望。
  他之前是冀州刺史,因为丁忧去职,父在母死,只需居丧一年,因此他已然可以再度出仕了,不过确实有些失望,当来当去都是刺史,难以再进一步。
  “你这个年纪,这辈子就这样了,当好这一任刺史吧。”王衍似是知道儿子的心思一般,叹道:“没机会进中枢了,也没好位置给你。”
  说完,不管儿子失望的神色,又看向王徽,道:“幼仁,本想派你去江南的,不想平子病重,奈何。回家陪最后一程吧,将来会有机会的。”
  “是。”王徽应道。
  他爹王澄快死了,据老家那边私下里说一把年纪了终日纵酒,他都不知怎么评价这事。
  这下好了,一旦故去守孝三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大理寺主簿也没了,却不知道会便宜谁。
  “回琅琊老宅后,若有江东族人求上门,不要轻易答应,让他们径来汴梁找老夫。”王衍叮嘱道:“茂弘——可惜了。”
  王衍已经记不清他们多久没见面了,或许有二十多年了吧?人老了,记性不行,王导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想当年天下大乱之时,他的战略不可谓不高明。
  以王敦为青州刺史,利用琅琊王氏影响力控制这个有“负海之险”的地方;
  以王澄为荆州刺史,控制这个沟通南北的通衢重镇;
  再为王导争取徐州刺史之位,虽为裴盾抢走,但最终还是以另一种(辅佐司马睿)方式得到了徐州,并且在司马睿南渡之后发扬光大,权势熏天;
  他自己则留在洛阳这个龙潭虎穴,榨干朝廷最后一份价值。
  这个战略谋划真不能算错,甚至有趁乱问鼎天下的可能。
  只不过王敦上任路上就被盗匪吓走了,王澄在荆州不当人,搞得天怒人怨,王导去了江南后定位于佐命之臣。
  到头来,还是他王衍运气最好,这却不知该怎么说了。
  “敬豫侄儿大概要和陆家一样了,徙居边地。”王衍说道:“总算天子开恩,茂弘可留一子在建邺,奉养老母。”
  “茂弘叔父他——”王玄问道。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茂弘唯有一死了,不然大家都不体面。”王衍叹息道:“茂弘这一支有这个结局,已然是天子看顾老夫情面了。”
  王玄默然。
  以父亲之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毕竟茂弘叔父是司马家的丞相,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且王氏子弟到现在还在抵抗,试图挽回将要倾覆的大厦,还能说什么?
  “式思真的要南下吗?”王衍又问道。
  “是。”王玄点点头,道:“他说按部就班没意思,不如立个大功,父亲你再使点劲,他能一飞冲天。”
  “式思”是王玄之子、原左骁骑卫司马、现长安度支校尉王贤之弟,名王良。
  “也罢,就遂他意吧。”王衍说道:“王氏子弟,能多劝一个总是好的。眼下不要想太多,浮财什么的不重要,田地部曲交出去就交出去好了,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阿爷,要劝王氏子弟回北地吗。”王玄问道。
  “天子有令,南渡士人尽皆落籍江南,侨州、侨郡、侨县、侨乡一律罢废。他分明是不想这些人回北地,别想了。”王衍摆了摆手,道:“其实留在江南也好,老夫想办法保全一些,将来北地士族大举南下,还能卖些人情。”
  “儿要不要遣人南下圈占庄园?听闻江州不错——”王玄说道。
  “江州勿要多想。那边多邑地、官田,司马氏灭国后,他封的官爵不作数,那些邑田定然要被朝廷收走,贸然圈地容易吃亏。”王衍说道:“还是盯着丹阳、会稽吧。”
  “是。”王玄应道。
  “北地大族群情激昂,江东之局已然注定。”王衍站起身,叹道:“不知多少衣冠君子身陷囹圄,又不知多少窈窕淑女坠落尘埃。值此之际,有功者得免,有门路者仅自保,无功无门者免不了为群狼撕咬,便是天子也不能阻止。”
  王玄恻然。
  第六十七章 心气
  五月下旬的时候,陆玩举历阳而降。
  而在他们之前,乌江早已投降。
  六月初,大军攻克寻阳城,将战线推到江北,与柴桑隔江相望。
  弋阳、安丰二郡亦次第平复。
  至此,江北除徐州部分地区外,尽皆攻取。
  因军中疫病渐增,张硕下令大军分散屯驻各处,扫荡残敌,然后进入休整。
  六月初七,诸葛恢率荆州水军东下,直取湓口。
  大梁朝尚未整训完毕的二把刀水师也次第开动,至武昌、夏口一带集结。
  诸葛恢没有带多少陆军,实在是这个天气不适宜打仗,他的主要目的是击败、迫降江州水师,顺便夺取其水寨——湓口就是江州最大的水师基地。
  长江上游的消息自然陆陆续续传回了下游,一时间人间百态,自不待言。
  诸葛恢出兵的当天,刘超、赵胤二人已然攻破了阳羡城,杀戮甚勤。
  这个时候,他们也打不动了,更没多少心气了……
  午后下了一场雨,将阳羡城内的血腥气冲散了一些。
  周札苍老的头颅被高高挂了起来,其下还有一众周氏子弟。
  若搁在一两个月前,平灭周氏是一场说得过去的大功,但现在没人有心思庆祝了。
  因为王导出面劝说,他们现在粮草器械倒还算充足,两部合起来足有四万人马,看着颇为不少,但这些兵也就只能打打蛮夷酋长、地方土豪,与梁军主力正面对决毫无胜算。
  这便是吴人最大的困局,野战打不赢,一切等于零。
  若非五月中下旬阴雨连绵,六月又高温酷暑,梁军病号增多,他们可能现在就已经败了,而不是还能苟延残喘。
  不过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大晋朝时日无多,可能已到最后时刻。
  傍晚雨势稍停,卞眈找了一头小毛驴,悄然离了阳羡,向北而去。
  他本在朝中为尚书郎,前些时日被任命为义兴太守,勉强过来后,愈发恐惧,于是打定主意官不当了,跑路要紧。
  自阳羡北行,有大路,也有小路。卞眈连他妈的小路都不走,差点就在农田里穿插了,让跟着的三十多名随从只觉日了狗。
  这真的有点危险!
  好在他们这一批人也算装备精良,弓刀枪牌一样不缺,甚至有十几人大热天还穿着甲胄,一副随时准备厮杀的模样,倒让小规模的盗匪不敢造次——这又不是商队,杀了他们抢不到什么财货,反倒可能会死不少人,不是打不过,而是不值得。
  至于乡间的土豪,他们比贼匪的顾虑更多。
  少数落单之人便罢了,抓回去当奴隶也是笔进项,可全副武装的队伍就没必要了。
  再者,他们现在正处于人心惶惶的状态。
  “大军杀来杀去,农田被踩了一遍又一遍,接下来日子怎么过?”半途休息之时,卞眈感慨道。
  “主公,周家都没了,谁来关心这个?”有部曲笑道。
  “周家没了,百姓还在——”说了一半,卞眈便叹息不语了。
  野地里多了不少新坟,很显然都是最近数月罹难的义兴百姓。但有葬身之地的都算是幸运儿了,大部分人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义兴被这么蹂躏了几个月,损失很大。
  “算了。”卞眈摇头道:“这个世道,谁活着都不容易,哪管得了那许多?我家还不定怎样呢。愁!”
  ******
  六月十五,卞眈偷偷溜回了家。
  尚书令卞壸刚刚下直,见到跑回来的儿子,抄起一根木棍就要打。
  卞眈抱头鼠窜,直接溜出了乌衣巷,不料在巷口碰到了王恬。
  “敬豫?你这还在闲逛呢?”卞眈吃惊道。
  “严恪?你弃官而逃了?”王恬更吃惊。
  “什么弃官而逃?挂印而去罢了。”卞眈说道。
  王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怎弄得如此狼狈?是不是被人追杀了?”
  卞眈一窒,强辩道:“挂印而去乃雅事,有什么追杀不追杀的?”
  “那是以前。”王恬摇头道:“我刚从阳羡回来,给刘超、赵胤送了批箭矢。他们现在疯了,杀性重得很。有谢氏丁壮离营而走,不过百余人罢了,都跑出去十几里地了,还一路追上去,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人头挂在辕门上。还有彭城刘氏的子弟,本在军中为幕僚,向刘超辞行,却被当众拿下,活活打死。”
  卞眈低头不语。
  他当然知道这些事情,而这便是他一路上尽往野地里窜的主要原因。无他,怕被抓回去杀了。
  正如王恬所说,刘超、赵胤已经疯了。
  前者在义兴、吴兴多造杀孽,得罪了许多人。前阵子银枪军攻广德,刘超更是第一时间派兵入援,生生耗到大雨连绵,梁军无奈退兵。
  赵胤则将滞留在金城无法突围的梁军伤兵尽数斩杀。
  这两人完全没退路了,现在十分疯狂,逮着谁都要咬一口。
  “你还上赶着送箭矢?”卞眈也打量了下王恬,道:“诸葛恢都降了,没救了,这时候送箭矢,不怕账上再添一笔?”
  “能有什么办法?无人可用了啊,我父逼着我去。”王恬无奈道。
  “无人可用?”卞眈惊讶道:“建邺成这副样子了。这才过去几天?”
  “荆州投敌后,辞官的人大增,各个衙署都缺人,缺得厉害。”王恬说道:“朝中不知多少人对诸葛恢又嫉又恨。对了,诸葛颐怎样了?”
  “死了。”卞眈面无表情地说道:“他随赵胤南下。听闻诸葛道明投降后,被赵胤以通贼斩首。”
  “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得善终,唉。”王恬叹息道:“他其实一直尽心尽力的,被冤杀了呀。”
  “你都说刘、赵二人疯了。和疯子有什么道理可讲?”卞眈说道:“我劝你多准备些部曲,万一刘超、赵胤临死前想过把瘾,杀回建邺折辱士人,我看是一场浩劫。”
  王恬心中一突,道:“不至于。我父对他们有知遇之恩。”
  “人都要死了,什么恩不恩的?”卞眈冷笑道。
  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天子最近有何动静?”
  “还能有什么动静?”王恬说道:“给吴地士人加官进爵呗。以前舍不得给的大官给了,舍不得封的贵爵也封了。或许是觉得南渡士人不可靠,只有江东大族还愿意拼命吧。至少江面上停泊的舰只是真的,现在还愿意力战的大概就他们了吧。”
  “也难说。”卞眈叹了口气,不愿多言,因为他真见到刘、赵二人麾下有江东本地兵不告而别还成功跑掉的。
  就这个状态,一整个夏天不知道要跑掉多少人,待到秋来四万大军能剩一半就不错了。
  二人说完这一通话,很快陷入了沉默之中。互相行礼之后,各自离去,没有半分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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