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43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636
  天子还终日醉酒,唉声叹气。
  这般情景,换谁能坚持下去呢?人心不再,纵是宣景复生又如何?
  她挑不起这个担子了。
  仿佛有无形的压力一般,压着她一点点伏倒在案上。
  不再庄重笔直地坐在那里,不用顾忌别人的目光,头枕着手臂,慵懒无力地翻开奏疏,用旁观者的态度看着一行行字。
  字似乎不那么难看了,内容也没那么可怕了,这种感觉好舒服、好轻松。
  山遐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大堆,说要率部撤回建邺。
  她满不在乎地提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卿自决可也。”
  王彬说荆州水师势大,双方激战良久,已然快要坚持不住,请速发援军。
  山宜男从头看到尾。若在以往,她定然要想办法解决,为此殚精竭虑,吃不好睡不好,忧心忡忡,但在这一刻,摆烂的她没有回复半个字。
  原来逃避责任的感觉这么好。
  看着看着,她又厌烦了,将一堆奏疏拂至毡毯之上。
  现在的她什么都不想做,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二十九岁了,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过的什么。
  幼失怙恃,伶仃孤苦,由族中长辈抚养长大,从小就被灌输以后要照拂族人。
  定下婚事之后,她如同牵线木偶一般,先为王妃,再为太子妃,终至皇后。
  到了这个地步,她觉得自己应该自由一些了,应该不用活得那么累了,到头来反倒更加不得自由。
  反正都要死了,山家的一切又——与我何干!
  原来,说出“与我何干”四个字是如此之爽。
  山宜男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到头来,她还不如石贵嫔想得通透。
  但那个女人太让人生厌,她不想在她面前丢面子,留下任何软弱之态。
  山宜男缓缓坐直了身子,悄悄擦拭掉眼泪,然后将奏疏一份份捡起。
  打开第一份之后,细细阅览,写下批注,令大鸿胪清点冥器,随时准备下赐给已在弥留之际的刘琨。
  复打开第二份,驳回了廷尉欲抓捕苏峻之弟苏逸治罪的请求。
  接着打开第三份……
  第六十九章 毒虫
  车辙压过积水,惊起一汪蚊虫。
  纪世和拍了下手臂,将扁掉的蚊子弹飞,然后擦了擦汗,走向城门。
  就在此时,城外的某处军营内突然响起了聚兵的鼓声,接着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
  纪世和挥了挥手,让自家子侄押送军粮入城,他则留在外面。
  “阿爷。”宣城令纪成走了过来,行礼道。
  纪世和看了眼儿子,不觉莞尔。
  七月中了,正是最热的时候,儿子却一丝不苟地穿着官袍,仿佛不怕热似的。
  想到这里,就有些唏嘘。也别怪纪氏子弟如此,实在是高兴坏了。
  他为宣城太守,儿子纪成当宣城令,一门得了两官,这一把是真的博对了,奠定了宣城纪氏百年之基,后世子孙都会感谢他们的。
  “你在这乱窜什么呢?一县之长,何等重要?切勿误了军国大事。”纪世和板起脸来训斥道。
  “阿爷说得是。”纪成虚心受教,旋又道:“大军出征所需资粮已然发放下去,足支一月。阿爷只需将新运之粮装入邸阁即可。”
  说完,又低声问了句:“粮草还够吗?”
  “勉强还能支应。”纪世和亦低声答道:“江北成片归降,下个月就有河南粮草输送过来了。先忍一忍,都这个时候了,万不能出岔子。若引得招讨使大怒,我家这两个官未必能保得住啊。”
  纪成听了,脸色严肃地点了点头,道:“阿爷说得是。”
  若没投入就罢了,可纪家已然投入了这么多,不仅仅是钱粮,还有部曲庄客的性命,积攒的人情消耗等等,价值难以估量。只要保住一太守、一县令这两个职官,慢慢都能赚回来,甚至还有可能抬升门第。
  义兴周氏、武康沈氏、长城钱氏折腾了上百年没得到的东西,他们已然得到了一半。
  另外一半需要持续性,即至少连续三代人当官。家族也得有点文化底蕴,不然你都没法加入那个圈子,没法认识郡中正,没法认识州大中正。
  不认识这些人,没人为你家说好话,没人吹捧你家子弟,如何得入郡中谱牒,名列士族之林?
  “这批人出征,没问题吧?”纪世和又指了指正在出营列队的军士,说道。
  “银枪军会派几百人压阵,应无大碍。”纪成说道。
  “怎就几百人?”纪世和眉头一皱。
  “招讨使不舍得。”纪成说道:“这是病愈后的军士,好像来自数幢,临时抽调编成的,由一名叫汤祥的幢主带队。宣城兵三千余,我家千把人,其余各家凑了两千。”
  其实纪成说得没错,这确实是病愈后的银枪士卒。
  所谓病愈,其实主要是发烧、拉肚子之类的“轻症”,渡江后几个月内陆陆续续发生的,六月达到高峰,本月已经有所缓解了。
  无论是随军医者还是宣城本地请来的瞧病之人,都说不清他们得了什么病,最终只能以“水土不服”四个字大而化之地概括。
  看起来非常粗陋,但没办法,医学知识就这样,《风土病》已然罗列了很多疾病种类,但比起世上真正存在的疾病数量,仍然是九牛一毛。
  水土不服的人很多,大概占到了一半。
  有的人病几天就好了,有的人十天半个月才好,有人则两个月内都病恹恹的,浑身无力,当然也有没挺过去的。
  至于那些明确上了《风土病》目录的疾病,如疟疾、下利(痢,即痢疾)等也不少,死亡的也大有人在。
  纪氏父子说话间,城内出来数人。
  领头的便是汤祥,身边还跟着一位最近才从江北过来的官员,看着颇为年轻。
  纪世和没见过,但纪成却直接上前行礼,道:“汤将军、王博士。”
  纪世和亦上前行礼,二人回礼。
  见礼完毕后,汤祥看了纪氏父子二人一眼,道:“汝等自便,我还有事。”
  纪氏父子遂告退。
  汤祥又看向“王博士”,道:“你别光惦记写书了,想想办法。”
  “好。”王博士应了一声。
  他叫王锦,乃五原内史王秉之子,东海王氏族人。
  他年纪不小了,已然过了三十,以前一直留在老家无所事事。
  当然,这样说也不完全对。
  此人有一桩怪癖,那就是好给人治病,且不收钱。但有一条,他治病完全不遵循旧法,完全看自己的理解,有时候一拍脑袋想出个什么法子,就按照这个来了。
  你要能接受这条,他就给你免费治病,不接受他就看着你死,也不会皱下眉。
  累了、倦了或者心情不佳,那就出去游山玩水,或者与人清谈,一个典型的无聊到极点、试图在生活里找点乐子的士人子弟。
  邵勋问左右有无东海贤才时,有人举荐了这个老乡,于是被发掘了出来,加入太医署,随军南下,记录军中疫情,顺便完善《风土病》——这种书必然是定期出新版,因为随时增录新病种。
  “你昨日说吴人带虫活着,听着便是谬论。”临行之前,汤祥转头说道。
  “不是我说的,天子说的。”王锦面无表情地回道。
  汤祥一窒。
  王锦嗤笑一声,道:“天子还说有些吴人体内可能有导致疟病的毒虫(疟原虫),被蚊子吸血后传给他人。我收集了一碗血,瞪大眼睛找了一天,都没看到毒虫。天子的话,你都信吗?”
  汤祥讷讷不敢言。
  王锦哈哈大笑,道:“其实我是有点信的。来此之前,天子于碧霄宫清谈,论及江南多见的疟疾,说了‘带虫生存’四个字。言下之意,很多吴人得过疟疾,后来好了,但毒虫并未死光,还活在体内。故有些人还会发作,但很轻(轻症),有些人则不会再发作(无症状),不过蚊子若吸了他们的血,再去咬北人,北人可不一定扛得住。”
  汤祥叹了口气。小小毒虫莫奈何!
  你便是放几十个吴兵在他面前,他都敢一个人捉刀冲上去,但毒虫看不见摸不着,却无计可施。
  其实带虫生存(无症状,但携带疟原虫,即不完全免疫)是有一定道理的,南下的北方流民都被疟疾横扫过,死了一大批,但也有很多人活了下来,这些人的五脏六腑以及鲜血中有毒虫吗?难说。
  “你还是好好写书吧。”汤祥说道:“上次见你记了好几种不同的疟病,我都看得毛骨悚然。这次真是被毒虫坑害得紧了,住到城里才好些。走了,莫要相送。”
  王锦拱了拱手,果然没送。
  ******
  七月二十二,艳阳高照,酷热难当。
  不过在过去的七天之内,汤祥统率的这支三四千人的队伍可是经历了两场暴雨的洗礼。
  帐篷根本不顶事,睡觉时浑身都湿透了,不少人又烧了起来,乃至说胡话,不得不将其安置到辎重部伍中,嘱咐随军丁壮好生照料——其实野地里条件又能好到哪里呢,能不能痊愈完全看命硬不硬。
  前方远远出现了芜湖城的轮廓。
  登高瞭望之时,汤祥发现路好像全被水淹没了。
  石城尉刘小树带着五百人为前锋,在黄泥汤中艰难前进着。
  泥巴完全糊住了裤管,草鞋底上全是烂泥。
  五百人用一种非常缓慢、滑稽的动作慢慢接近城墙,刘小树更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这个时候若有人在城头射箭,他们可就是活靶子了。
  芜湖的南门似乎开了,大队人马走了出来。
  刘小树手抚向刀柄,部曲们亦纷纷戒备。
  还好,守军停在了门口。片刻之后,数人上前,高呼道:“可是大梁王师?”
  “正是。”刘小树挺起了胸膛,高声回应道。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对面领头一人似乎松了口气,道:“若再不来,又有人要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