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44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259
  刘小树加快脚步,一时间浑水四溅。
  待走到一处高地后,他使劲跺了跺脚,问道:“山遐呢?”
  “走了。”此人回道:“他若不走,我等也不便投顺。”
  “为何走?去哪了?”
  “本来是要坚守来着,不过他病了,昏昏沉沉。幕僚将佐们灰心丧气,便将他抬上船,回建邺去了。”
  “带走了多少人?”
  “应有八千之众。”
  “你怎知道?”
  “濡须坞水师的人说的,他们中不少人也回建邺了。剩下的多为淮南、庐江、宣城人,不愿跟着去建邺,便聚集到芜湖,与我等一同归顺大梁。”
  “兵败如山倒啊。”刘小树感慨了一句,然后大手一挥,道:“让城里所有人都出来列队,上交器械。”
  “遵命。”对面应了一声,然后回去传达命令了。
  刘小树又一溜小跑回到汤祥站立之处,禀报了此事。
  汤祥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江北攻东关、濡须坞那么顺利呢,原来已是两座空城。”
  说罢,抬头看了看空中的烈日,道:“尔母婢!行军数日,阳暑倒地者都有数十人,总算到地方了。”
  二十二日当天梁军就控制了芜湖。
  休整数日后,宛陵来了一个信使:报荆州水师已获得全胜,王彬举家自焚,江州诸郡陆续向诸葛恢投降。
  杨勤意欲在八月中下旬天气转凉后往建邺挺进,令汤祥征发芜湖降众,配合进兵。
  第七十章 丧
  山遐在八月初回到了建邺。
  船队浩浩荡荡,但比起以往规模小了很多。
  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他的病奇迹般好了,让人啧啧称奇。
  不过有人装病,有人却是真病,且快不行了。
  八月初三,缠绵病榻多日的刘琨突然坐了起来,让嫡长子刘群(刘遵是庶长子)扶他登上了北顾山。
  天没有凉下来的意思,但刘琨却微觉冷意。
  刘群想要说些什么,刘琨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止住。
  刘群无法,只能满脸哀容地扶着父亲,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北顾、北顾,缘何不是‘北固’呢?”刘琨叹息道。
  割据江东的政权总以大江为凭,事实证明最激烈的战斗总发生在更北边的淮水一线,当那里守不住的时候,证明你的精锐主力已然尽丧,剩下的部队野战不说一触即溃吧,断然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到了这个地步,就真的只能以大江为凭了,而这个大江可未必能保住宗庙。
  北顾山,真就只是北顾山,而不是北固山。
  “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刘琨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刘群静静听着。
  “昔年在晋阳,对敌屡战屡败,以至倚重拓跋猗卢兄弟,聊遏贼势。”刘琨说道:“打的仗我都记不清次数了。大体上负多胜少,偶尔也能赢一下匈奴,彼时我便欣喜若狂,追问怎么赢的。然下次再和匈奴这么打,却输了。于是再召鲜卑来援,反反复复,直至晋阳失守。”
  “太原兵、雁门兵、中山兵、代(郡)兵乃至匈奴兵、氐羌兵都用过,依然负多胜少。为父就很不服气,怎么有时候能赢,有时候就输得一塌糊涂呢?你说兵弱,但他们赢过匈奴。你说兵强,却屡屡惨败。”
  “彼时为父想不通。及至邵太白此人屡胜匈奴,终于有些醒悟了。其实就是兵不行,稀里糊涂赢,稀里糊涂输。而邵太白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要打谁,故苦练身备三仗的锐卒,并厚养之。紧要之时,亲自统兵鼓舞士气。”
  “为父过于仰赖豪族了。然豪族之兵非我有,怎么练我说了不算,打了多年还那样。”
  “邵太白又善于利用大势笼络豪族、胡酋,占据豫兖之后,已然难以撼动。从此之后,下河北、收并州,复征关西,一统北地。”
  “为父连笼络豪族都没做好。令狐盛之事,终究是我错了。”
  刘群有些惊讶。
  父亲以前可从来不承认这个导致晋阳人心大失的错误的。但到了这会,他亲口说出了因为宠信伶人而杀害太原豪族令狐盛的事情,可见心中应该是有悔意的。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
  可能不仅仅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更因为这么晚才领悟。
  时日无多,将委山岗,奈何!奈何!
  “这个天下,他赢了……”刘琨坐在山巅,仿如一尊雕塑,死死地看着苍茫的北方。
  是夜,晋太尉刘琨薨于官舍,春秋六十有四,遗命葬于北顾山。
  临走之前,他或许得到了一些安慰吧,毕竟神州没有陆沉。
  ******
  刘琨算是王导的故人吗?应该不算,但他还是有些伤感。
  当年与祖逖齐名,闯下了闻鸡起舞的偌大名声。
  后于乱世浮沉,得刺并州,与匈奴鏖战经年,终不能支。
  真说起来,他们也算是故东海王越一系的同僚。只不过时至今日,昔年济济一堂的幕僚已然不剩几个人了……
  说来奇怪,这会王导追忆的全是当年司马越出任司空时府中的旧人,而不是辅佐司马睿成就大业的江东百六掾。
  军司曹馥、长史王澄、左司马刘洽、从事中郎王承、军谘祭酒戴渊、华谭、督护糜晃……
  昔日旧人今安在?
  司马越担任太傅后再度开府,英才更胜往昔,而他却不在了。
  犹记得那个若隐若现的家将。
  他的心思是真的深重,早早便调教少年,而那一批人里涌现出了而今赫赫有名的当世大将,为他征战四方,扫平不从。
  懊悔吗?其实没多少。
  王导那时只是想随手捏死一个裴盾的马前卒罢了。捏不死也就收手,不屑于来第二下。
  痛恨吗?也谈不上。
  王导对他的功业还是很欣赏的,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此而已。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王导释然地笑了笑:“三十年啊,这么快就过去了。”
  “茂弘。”老妻曹淑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王导紧握住她的手,如同三十年前某个静谧的黄昏,夫妻二人于竹林边漫步。
  新月如钩,晚风清凉。
  人还是旧人,心境却已不一样。
  “好好活着。”王导迈着从容的步伐,仿佛在交代什么寻常事情一样,淡然道。
  曹淑泣不成声。
  “不要难过,亦不要寻仇。”王导说道:“三十年前我还不懂太多,彼时便不如邵太白。三十年后的今天——”
  王导嘿然一笑,道:“他做得不错。我终究只能缝缝补补,而他却能开一朝之基,高下分矣。这个天下,他的想法比我多,看得比我远,输了正常。”
  曹淑紧紧挽住王导的胳膊。
  王导拍了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世儒去了,他比我决绝。做人有始有终,甚好。”王导叹息道:“若有王氏子弟寻上门来,勿要相见。我以前觉得夷甫多大言,又过于偏向平子、处仲,心中微有不忿。事到如今,却还要他来伸出援手。世事难测,诚如是也。”
  “罢了。罢了!”王导长叹两声,道:“有人谓我管夷吾,有人笑我无政,对错得失,都不重要了。”
  “阿龙……”曹淑擦了下眼角,道:“回去吧。”
  “好,回去,回去。”王导就像一个卸下了千钧重担的宦海老吏,一身轻松,挽着妻子,徐徐而归。
  这一辈子,意气飞扬过,懊悔不迭过,壮怀激烈过,又装疯卖傻过,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
  八月十四,厌疾之日。
  山玮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来到了丹阳郡城。
  或许这里已经成了他心中的某种符号了吧。
  堂堂外戚,却不入中枢任事,只抱着丹阳尹之职不放,徒惹人发笑。
  杜乂也在这里,无聊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府君。”他轻轻起身,行了一礼。
  山玮回完礼后,张口结舌,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都不合适。
  “金秋盛景,府君不看看么?”杜乂问道。
  “秋风萧瑟,有甚可看?”山玮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世人皆喜秋实,府君难道不喜?”
  “命将休矣,哪来的秋实?”
  “山彦林不是回来了么?”杜乂笑道:“秋实便在彼处。”
  “我拉不下脸来。”山玮说道:“彦林虽然心思活络,怕是也做不来这事。”
  杜乂点了点头,道:“如此,还有一条出路。”
  山玮坐正了身子,盯着杜乂的眼睛,问道:“出路何在?”
  “将建邺完整地交给天子,便是出路。”杜乂说道:“吴都之中——”
  “宫殿巍峨,楼台高耸,金碧辉煌,宛如仙境。将此交予陛下,一功也。”
  “金镒珠服,桃笙象簟,蕉葛升越,鹤膝犀渠。以充朝廷府库,二功也。”
  “高门鼎贵,魁岸豪杰,虞魏之昆,顾陆之裔。令其北面而事,三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