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53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4524
王衍沉吟片刻,道:“北地民气劲悍,不尚务虚,又倡唯才是举,与江东确实不太一样。”
“何止与江东不一样,与三十年前的洛阳也大不一样吧?”颜含说道:“却不知王夷甫你怎么熬过这么些年的。你大半本事在一张嘴上,却能做得丞相,直让老夫怀疑北地风气是否变过。”
王衍哈哈一笑,并不反驳,连连邀请众人入座。
今日以宴请降人为主,大梁这边作陪的只有丞相王衍、尚书令褚翜、左右仆射梁芬、陈眕、吏部尚书毛邦、侍中羊曼、刘闰中、黄门侍郎阴元、中书令乐凯、中书侍郎沈陵、御史大夫裴郃、御史中丞陆荣、都水监范贲等人。
枢密监陈有根、在京的府兵诸卫将军、广威将军祖约、楚王中尉司马祖涣等人也来了。
桓彝、桓温父子是“特邀嘉宾”,同样在场。
作陪人员非常有代表性,即世家大族、武人新贵、天子门生、胡人代表都来了,其中有些人还有别的标签,比如南渡后再北归的桓氏父子、祖氏叔侄,比如南人北仕的沈陵,比如晋末洛阳旧识、比如蜀地降官等等,总之很有代表性。
江东降人则以司马裒为主,另有颜含、刘隗、刘群、王羲之、应玄、何充、陆玩等数十人。
众人分次坐下后,宫人开始上菜。
邵勋还没来,王衍便招呼众人,只见他扫了眼司马裒,道:“临沂伯南渡多年,可还识得北地佳肴?”
司马裒已被册封为临沂伯,这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此刻听到王衍的话,有些拘谨,赔笑道:“一时感怀,让丞相见笑了。”
要不说人奇怪呢。司马裒原本忐忑不安的时候,想到过死,故有时候还能故作坚强,现在知道自己不会死了,反倒没以前那么自然了,处处透着小心,让一众江南降官暗暗叹气,有那感情丰富的,已然面露悲容,但又不敢表露出来。
“士瑶。”王衍又看向陆玩,笑眯眯地说道:“今食得酪否?”
陆玩面色一变,却抓起面前的奶酪,放入口中吃着,咽下去后方道:“蒙赐酪浆,甘逾珍馐。昔闻周礼八珍美,今知王公膳馐真。幸何如之?”
王衍哈哈大笑。
笑完,举袖擦了擦眼角,仿佛眼泪都笑出来了,又顾左右而问道:“今开平盛世,却不知培塿(lou)植得松柏否?”
沈陵闻言,苦笑叹息,今日王夷甫是处处针对江东士族啊,原因大概也知道。
一是当年王导请陆玩吃奶酪,陆玩回去后写信说吃完后委顿一夜,差点变成“伧鬼”。
二是昔日王导想与陆玩联姻,人家说小土丘上长不出松柏(培塿无松柏,喻寒门与高第不能联姻),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起(薰莸不同器,喻君子、小人不能同处),我吴郡陆氏不能与琅琊王氏同流合污(“义不为**之始”),这个回复其实是相当刻薄的。
没想到王夷甫旧事重提,有点不礼貌了。
而沈陵苦笑,在座的武人们却哄堂大笑。
右羽林卫将军苗愿笑得捧腹,道:“时移世易,现在薰莸也能同器,刘侍中?”
“尔母——”刘闰中脏话差点脱口而出,不过很快止住了,悻悻道:“苗将军攀上天家,现在看不上我上党刘氏了。”
苗愿端起酒杯,遥敬刘闰中。
刘闰中一饮而尽。武人经常口不择言,屁大点事,一杯酒就没了。
陆玩则脸色僵硬。
其他降官亦相顾失色。
不过陆玩很快调整了过来,只见他笑了笑,道:“王公所言甚是。昔禹凿龙门,移山填海,培塿亦可为五岳之基。若得东海之壤,培塿何愁不生松柏?”
尚书左仆射梁芬听了,眼角余光瞟向王衍。
人家也不是吃素的,话语中暗带讥讽,只有“东海之壤”才能让小土丘长出松柏。言下之意,我吴郡陆氏要联姻,也得是东海邵氏,你琅琊王氏还不配!
此言一出,武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有人窃窃私语,向他们解释。
于是再度哄堂大笑,这帮没心没肺的杀才真的谁都笑,笑吴人,也笑北地士人。
王衍正待说些什么,却见通事舍人入殿,大声道:“天子至矣。”
众遂敛容。
邵勋已经在外面听了一会了,这会进来便笑:“诸君口舌都很便给啊。”
“拜见陛下。”众人纷纷拜倒。
“无需多礼。”邵勋坐到御案之后,扫视一圈,道:“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各得其所而道并行焉,何来争执?再者,琅琊之云蔚,岂不接吴会之霞绮?吴人亦吾赤子。北人、南人当阴阳相济,事自成也。来,满饮此杯。”
说完,举杯相敬。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回敬。
放下酒杯后,邵勋瞟向司马裒,问道:“临沂伯来京数日了,可还过得惯?”
说话间,已有宫人给他上了一道菜:莼羹鲈脍。
司马裒见得此菜,眼皮直跳,立刻说道:“陛下既承天命,臣得沐光辉,荣幸之至,断无莼鲈之思。”
邵勋含笑点头,道:“此为建邺宫中庖厨所制,朕亦爱江南菜。”
司马裒连连赔笑。
邵勋已经得到了试探的结果,遂不再难为他,又看向陆玩,说道:“江南初定,然民情未附,士瑶可有所教?”
陆玩沉默片刻,道:“陛下廓清寰宇,功超汉武,欲酬勋臣,仆敢不拜服!”
邵勋摇了摇头,道:“士瑶心中有气,朕真心求教。”
陆玩看了他一眼,稍稍沉吟一番后,说道:“陛下既有所问,仆便斗胆直言。”
“但讲无妨。”
“其一,江东有许多学田,虽托寄某家,非独一家资财。田地所得除供本家子弟学习外,更有教化蛮夷之用,夺之恐伤文教。”
“其二,仆闻陛下重商。吴郡顾氏擅货殖,山林所出多变为纸、茶、竹、漆等物,夺之恐滞商路。”
“其三,江南诸族开辟污莱,数代人苦心经营,方有今日。会稽虞氏尝出私囊建围堰,以利百姓灌溉,故民望甚隆,民谣有言‘虞公堰,万家饭’,骤易其主,恐生民怨。”
“其四,昔司马炎行占田制,许世族保田荫客。陛下立军功制,予勋官品爵相易。治大国如烹小鲜,仆愚见——”
说到这里,陆玩抬起头,看了邵勋一眼,道:“陛下可以江南新垦之地酬功,存旧族祖产。如此,则‘新旧共治’,欢欢然也。”
邵勋不悦道:“卿言存旧族祖产,莫非要朕效江东王与马共天下之事?”
王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陛下圣明烛照,岂是司马氏可比?昔魏武屯田许下,既能强兵又不伤颍川士族,陛下何不效仿?”陆玩说道。
“朕之功劳比之魏武如何。”邵勋问道。
“魏武不如陛下。”
“既如此,卿屡为吴地张目,何也?”
“昔张良劝都关中,非为楚人谋,实为汉业计。臣今进言,惟惧江南生变累及圣德耳。”陆玩回道。
“朕若强行分田,则何如?”邵勋又问道。
陆玩沉默片刻,道:“陛下兵威所至之处,无不平。”
邵勋笑了笑,道:“朕这便要发《问江南田事诏》,卿若携此诏回江东,劝说诸族,朕可在河陇多分些田地予卿家,陆氏子弟亦可诏举一二。枹罕、西平等地,朝廷声威难及,胡虏屡屡侵吞草场、良田,防不胜防,正需衣冠正族西迁,以遏贼势,如何?”
“陛下有命,仆敢不奉诏。”陆玩心下暗叹,最后一番努力没有奏效,江东大族也别怪他,梁帝是铁了心要分田了。
“朕并非虚言。”邵勋说道:“河湟谷地,水甘土活,良田万顷何足道哉?昔有卫、郭、马等大族,今皆寥落矣。卿祖上亦有武风,陆逊、陆抗皆一时之选,与魏晋厮杀亦不落下风,今当重振。西迁之时,朕特许尔等携部曲千家同行。”
“仆谢陛下隆恩。”陆玩沉声道。
邵勋又笑。
陆玩因为举族西迁河湟而谢他“隆恩”,真的吗?他不信。
不过他也不在乎就是了。
别说河湟了,还有去高昌的呢!
按照最新收到的消息,各路兵马攻会稽,余姚虞氏已经滑跪,邵勋令徙其族至高昌郡。盖因沙州来报,高昌胡人众多,民风不振,请徙中土大族。
为什么一定要是大族而不是散户百姓?这都是有原因的。
大族更容易在当地站稳脚跟,同化能力也强,现在河西走廊诸郡的阴、氾、李、马等族都是汉代迁徙过去的,邵勋自然要效仿了。
这事已经定下,绝无更改的可能。
第八十章 共富贵
一场宴席,一半人吃喝得兴高采烈,另一半人则味同嚼蜡,最后草草散去。
宴会结束后,邵勋邀请了几人至浴日楼问对。
观风殿主体分正殿及两侧偏殿。
正殿以北还有后殿,乃天子寝殿。
观风殿以西有丽春台,以东有秘阁,南边则是花园凉亭、几个湖沼清淤后改造的小池塘,
后殿以北有浴日楼,乃整个汴梁宫最高建筑,可俯瞰全城。
观风殿、丽春台、秘阁、浴日楼等被城墙包围起来,作为一个建筑组团,浴日楼本身就是北城墙的一部分,而北城墙外,就是黄女宫所在的区域了。
“宾主尽欢”之后天已经黑了,邵勋带着一众人登上了高楼,俯瞰汴梁的万家灯火。
“朕说话算话。”晚风中传来了邵勋的声音:“或曰时至今日,势门力衰,以前说过的话可以不作数了。然人无信不立,朕说过江南不度田,那就不度田,此言依然作数。”
“丹阳、宣城、会稽、吴、吴兴等郡良田甚多,卿等可自置宅园,传诸子孙后代,以为永业。此为朕酬功之举,以报卿等三十年来勠力同心,助朕成就大业。”
“不要不好意思,这都是卿等应得的。朕从不吃独食,有难已然同当,富贵便当同享。然而——”
说到这里,邵勋口风一转,道:“圈占田地不能杂乱无序,一拥而上。朕过几日会发《问江南田事诏》,卿等可仔细研读,依令而行。”
“另者,丹阳、会稽、义兴、吴、吴兴五郡固然田美物丰,然湖沼遍地、河溪纵横,至今未辟之荒莱甚多,北人骤去,恐难适应。朕闻杜弘治经年不行田,便是担心沾染病祟,一命呜呼,你等亦要好生叮嘱自家子侄。都是英俊少年郎,养大不容易,一朝殒命,宁不痛惜?”
“此五郡之外,颇多山泽,竹木幽深之处,令人望而生畏。东吴以来便矢志讨伐山越,一次便编户数万人,但讨伐光了吗?朕闻新安太守一大职责便是羁縻蛮夷,此番伐吴,山越宗帅后人亦起兵相助,拥众甚多。不过换了个名字罢了,而今不称山越,但以蛮夷谓之。你等家人去了江南,想想怎么和蛮夷打交道。方才陆士瑶有一点没说错,江东大族已然摸索出了一些办法,即大军震慑,再设学堂召蛮酋子弟入学,久而久之,蛮夷就慢慢少了。”
“而山林密集之所,平地就少,产粮或不丰也,够不够自家啖食朕亦不知。幸江南水乡河流四通八达,便是山岭深处亦通舟楫。你等可于险要处建庄园坞堡,足食足兵之余,多采撷山野物产,输送至名城大邑,此亦是一笔收入。”
“士农工商,皆国之石民也。这话朕不是第一次说了,尔等当谨记于心。货殖不丢人,朕也没看到哪个士族子弟认为货殖不光彩的,反倒是晚上点灯算账的一大堆,如此就很好嘛。朕就喜欢看到你们家业兴旺,子孙众多。”
“孩儿多了不怕,再向蛮夷要地就是了。一个孩儿给一个庄园,一步步向南扩。南方广阔,够你们建几百年的庄园了。朕孩儿亦不少,将来和你们的子孙一起南下。”
邵勋说着说着,又招呼众人坐下。
案几之上铺着花罽,美轮美奂。
“不过,虽言不度田,可户口还是要清点的。按户课税,存于诸郡邸阁,每年输送一批至丹阳、毗陵,由广陵、合肥二度支校尉转输汴梁。丑话说在前头,不缴税的以刑律治罪,家产族人亦不得保。”
“赋税之余,也会发役,修缮官舍、驿道、河渠,此为守令之责,卿等当遵奉朝廷之令。若南方遽起变乱,朝廷征兵平叛,亦不可推托。甚至北地有大战,征发南兵北上,亦有可能,卿等当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