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6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4005
  “其人于数年前云‘尧时冬至日短星昴,今二千七百余年,乃东壁中,则知每岁渐差之所至’。”
  这句话的意思是尧帝时期,冬至这一天的昏中星位于昴宿位置,如今已过去两千七百多年,冬至日昏中星的位置移到了东壁宿中间。由此可知,冬至点每年会偏移,此谓“岁差”。
  “你如何得知?”邵勋问道。
  “清谈盛会时论及此事。”陆玩说道:“虞喜依据这两千七百余年之偏移,当场写算,自言‘通而计之,未盈百载,所差二度’或‘五十年退一度’(实际是71年8个月)。”
  邵勋精通曹丕,但真不懂这个,听了后肃然起敬。
  这不是粗略看下历史记录再计算就行的,虞喜一定长期观测了很多年的星象,算是他的个人爱好之一。
  这一下子就颠覆了虞喜的个人形象。如果只从他和山遐斗法的事情来看,这就是个土豪劣绅嘛——当然,作为东吴虞翻的后人,虞氏子弟世代仕宦,是正经士族,非土豪。
  但他也有个人爱好,比如观测星象,并为之计算。
  或许岁差现象早已被人发现,但提出概念并为之计算运动轨迹,这就上升到理论高度了。
  星象其实就是谈玄的一部分。
  如今士人谈玄,主要议题有两大类,其一是基于《庄子》、《老子》、《易》之类的学说,阐发到自然万物之中,再由此进行升华——比如玄学“贵无派”认为宇宙万象背后必然有一个“本体”,不然世界就不会这么运转,会混乱,他们把这个支撑万物运行的规律称为“无”。
  另一大类是对生命本质的探究,这可能是受到了魏晋以来疫病、战争等多种因素影响、人的生命过于短暂的缘故;
  另外还有一些神鬼志怪、谶纬异说之类的分支。
  邵勋听完后沉吟许久,唤来女官,吩咐道:“令虞喜明日来见朕。”
  “是。”
  邵勋又看向陆玩,道:“虞氏田宅已为朝廷抄没,却不好发还。不过,虞喜若真有才,可入万象院,朕另给一处庄宅。”
  “汴梁宅邸可不容易得到。”陆玩笑道。
  邵勋摆了摆手,道:“朕说过不拘住处。今不宜赐予北地庄宅,或可于江南寻一地。平日住家里即可,往来书信,自有驿传送达。朕还会岁给钱物,以资鼓励。”
  这个钱没别的原因,就是资助他们生活。
  有的士族有钱,有的寒门士族可不一定,像太原孙氏的孙珏一度自己种田了。
  再者,如果有人原本有钱,生活乐无边,但突然间没钱了——这种一般发生在商人群体身上。
  说白了,要让他们生活无忧。
  “葛稚川——”说到这里,邵勋顿了顿,道:“罗浮山终究远了些,待寻一稍近些的丹砂产地再说。”
  如果虞喜住在长江附近,他投书至万象院,万象院刊印之后,要发给所有学士阅览,罗浮山就太远了。
  如果葛洪发个医学文章或丹方,先送至汴梁,刊印后再由信使骑马送到虞喜等人住处,距离更加远,路上也容易出事。
  但全部聚居在一处也不现实。
  虞喜这种搞观测、计算的还好说,葛洪这类需要采药、炼丹的则不适合。
  再者,这些人一般都有产业,很多人还很看重,比如王戎就和他妻子双双执牙筹计算家产,日夜不辍,为家里开辟了水果、竹器等多个财源,你让他交给外人管理他还不放心呢,必须亲历亲为。
  只能说先凑合着来。
  至于说朝廷主导的科学研究,说实话,到目前为止,邵勋没见到一个有主观能动性,主动申请某个研究方向,然后申请人力物力财力的官员,全是混日子的。
  只能由他自己提,但他自己也不太懂。
  比如望远镜,没玻璃就去找通透的水晶,花了好久才找到,但磨了许久凸透镜和凹透镜,都没磨出名堂。
  这其实就是邵勋和工匠都不知道工艺细节。
  镜片怎么磨?曲率控制到什么程度?误差控制到什么程度?
  磨好镜片后,需要对齐、调焦,不然不能用,怎么弄?
  小孔成像现象先秦时期就被发现了,西亚、欧洲也或早或晚发现了,但为什么一直到很晚才搞出望远镜?工艺、材料是一部分原因,没有系统的光学理论(如折射定律)指导也是一部分原因——这一点最可惜,墨家发现了这个现象,为什么不多做实验、升华总结成理论呢?
  某个发明的出现,一定有前面许多代相关知识的积累,并非一蹴而就。
  但这套体系也不能放弃,万一哪天有惊喜呢?万一呢。
  总体来看,邵勋规划中的科研体系总共分三大类。
  其一是民间私人爱好者——这是自发动力,如虞喜;
  其二是以少府等机构为主的朝廷衙门——这是体制内升迁奖励,如刚被提为从九品的那位工匠;
  其三是以打理庄园、货殖经商为主的豪族成员——如培育水果良种的琅琊王氏,这是经济利益刺激。
  有枣没枣打一竿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第三类人和邵勋一样,只不过他们受经济利益驱使,主动提出研究方向,比如培育良种等等,投入人力物力搞研究。
  既然消灭不了士族,那就尽可能改造他们。
  哪怕只改造了一点点,那也是进步。
  社会风气、主流学说是会变的,物质决定意识,哪怕二代开始不太重视这些事情,那也为天下留了不少东西,还是有进步。
  尤其是玄学盛行的年代,可塑性较强,都开始探讨宇宙万物了。
  后面还得结合进展,不断举办清谈,将这些人讨论的东西拐个方向。
  ******
  邵勋下午就见到了虞喜,一番言谈之后,大为满意,立授万象院学士,赏绢百匹。
  虞喜兄弟及妻孥被赦免,其他虞氏族人则不在赦免之列(如虞谭家人)。
  临走之前,邵勋问了他一个问题:“尧帝时昏中星在星昴那年,距今真是二千七百余年吗?”
  虞喜愕然。如果年份错了,那他算得就有误差。
  送走虞喜后,邵勋让其他人退下,然后将石氏揽在怀中,轻声问道:“方才为何不愿见陆玩?”
  石氏捂着脸,道:“妾担心……”
  邵勋解开石氏衣襟,用力揉捏着,道:“担心陆玩见到朕这么对你吗?”
  “陛下。”石氏呼吸有些粗重。
  她更恨自己不争气,被天子两句话一撩拨,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再被一搓揉,已然难受得紧。
  “司马景文很喜欢你啊,听闻差点立你为皇后。”邵勋说道:“你不愿被陆玩见到人在此间,难道是对司马睿心中有愧?”
  石氏呜咽一声,身体有些抖。
  “司马睿是对的,你是个尤物,现在归我了。”邵勋轻轻挪开石氏捂在脸上的手,道:“若肚子大了,怎么见人?你一贯在晚辈们面前以端庄贤淑的姿态示人的,还训斥过晚辈吧?若让她们看到你这个样子——”
  石氏又将脸埋到邵勋怀中,被那些话刺激得满面潮红,哀求道:“妾愿服侍陛下,求陛下不要说了。”
  “为何不能说?”邵勋轻笑道。
  石氏嗫嚅一会,道:“陛下你对山宜男、诸葛文彪就很好,宛如君子,为何对我百般折辱?”
  说完,可能是真的难过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不也很喜欢吗?”邵勋轻拢慢捻抹复挑,随口问道。
  石氏脸上刚刚消退的血色又再度上涌,红得不得了。
  “男欢女爱,本就寻常。”邵勋轻声说道:“放心,你我之间的私密事情,不会被外人看到的。你是说私下里怎么样都行吗?”
  石氏不说话,只颤了一下。
  邵勋轻抚着石氏的脸,叹道:“这张脸,不知道出席过多少次朝会了,代表了大晋的脸面。建邺百官、士人见到这张脸,皆敛容肃立。晚辈们见到这张脸,战战兢兢。美丽、威严、贵气……朕的后妃太古板了,我若有些出格之举,她们抵死不依。”
  石氏不明所以地看向邵勋。
  ……
  许久之后,天子已经走了,石氏跌跌撞撞地起身,打水梳洗。
  她花了很久才洗完,头发湿漉漉的。似乎有些不放心,又对着铜镜仔细打量,更微微蹙着眉,仿佛有些味道仍在鼻尖萦绕似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干呕了起来,然后——她就顿住了。
  “石贵嫔。”应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石氏回过神来,脸色条件反射式地恢复往日稳重、慈爱的模样,将秀发束好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走过去开门时,她的步伐很稳,但心里有些慌。
  第九十五章 小作文与参谋
  离新年没几天了,龙鳞殿以北的空地上还在营建。
  不,准确地说是改造,即把一部分附属建筑圈起来,作为万象院的主体。或许还要添置一些新的院舍,但不多,工程量不大。
  这些殿舍内的器物被取了出来,又换了一批新的物件,毕竟用途变了嘛。
  这一日,邵勋斜卧在榻上,翻看着少府的账目。
  与后世不同,这个年代到了冬天,基本上就意味着一年结束了。秋收是少府最后一大笔进账,随后都是小进小出,腊月中旬更是完全封账。
  今年一整年,少府辖下农田收各色粮食三百七十余万斛,支出三百二十余万斛。幸好多是产地直发,需要运输的不多,但算上损耗,最后仍然结余不多,且分散在各苑的邸阁之内,不好利用——本来就没多少粮食,你再这边运一下那边运一下,白白产生损耗,不值得。
  不过蔡承跟他保证,有些田的亩收还能提高,明年肯定超过四百万斛,但少府掌握的人口都快二十万了,明年支出也会变多。
  这就是一个小社会啊,连衙署机构都有与朝廷六部同名的。
  绢帛产量不高,只有十二万余匹。这与少府本身的指导有关,粮田多了,桑田就少,目前的策略是尽可能多种粮,桑树尽可能安排在边边角角的破碎地块上。
  桑有桑田,麻也有麻田,这一块大同小异,产出了各色麻布三十余万匹。
  此外还有一些稀罕布匹,但数量不多。
  布匹大部分被开支掉了,甚至还被尚书令褚翜求走了一部分,到市面上换粮和农具,充作迁徙罪人的成本。
  到了年底,一匹都没剩下。
  粮、布大头外,还有果蔬、肉奶、木材、皮子、药材等收入,加起来也不少,一部分充作宫中用度,一部分用作官员福利,一部分用作祭祀,剩下的发往几个度支校尉处,用于罪人西徙时的递顿开支——其实不够,还得地方官府贴补一部分。
  至于砖瓦、条石及其他一些建筑材料产出,多为自用,没法算钱。
  “明年卖一批马。”邵勋合上账本,自言自语道。
  少府家大业大,但其实是大进大出的财务状况,到年底一盘账,盈余很少,整空架子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