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7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825
  “或许是花钱大手大脚了。”邵勋站起身,在屋内踱着步子。
  动辄赏赐!
  比如前几天去洛阳郊外看望府兵,一下子给出去了两千余匹布帛。
  官员们回家过年了,再发些腊肉、芜菁、奶酪、干果做赏赐。
  以上这些都是少府开支的。
  他邵贼只需大手一挥发赏,众人纷纷叫好,但少府监蔡承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今天把账本递到他面前,大概也是存着一些小心思的。
  作为一个部门领导,他不可避免地要站在本部门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少府老拿自己的东西贴补朝廷,总不是个事啊。
  这还是开国初年,若承平个几代人,他的子孙岂不是要吃一贯钱一个的鸡蛋——当然,这年月商品经济不够丰富,包括俸禄在内的各种支出没有完全货币化,他的子孙可以吃少府自己产的鸡蛋,但意思是一样的。
  现在就看江南新建的几个苑囿了。
  “昔年在江南,你可考虑过钱粮之事?”走了一圈后,邵勋看向殿内一角,轻声问道。
  山宜男坐在案几后,好像在写些什么,闻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她放下笔,递给邵勋。
  邵勋接过一看,《世说新语》有关他的第三则小作文——
  “帝素宠遇贵嫔裴氏,积年浸久,渐纳裴頠崇有之说。”
  “会陆玩进煅草木为灰所得晶石,奏曰:‘灰烬者‘无’也,自‘无’生此异质,此殆贵无论之验也?”
  “帝闻而大笑曰:‘草木非‘有’耶?薪尽火传,终归有间。故云‘至无者弗能生物,始生者自生耳’。”
  “玩复问:‘草木化灰,灰凝为晶,其理若何?’”
  “帝抚案曰:‘裴子总混群本,宗极之道;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万物自生,各禀偏气,所持殊途耳。’”
  “玩磬折而问:‘既知自生,何以究其理?’”
  “帝正色曰:‘持之有故,察之实证。昔张衡制地动仪,虞喜观昏中星,皆以物证道。”
  “玩顿首曰:‘臣知之矣,当铸铁证以塞悠悠之口。’”
  “帝拊掌曰:‘空谈终逊目击,虚言不敌手触。’”
  “玩稽首再拜,趋退。”
  小作文之所以是小作文,在于它的情节是虚构的。君臣之间有没有这么一番对话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故事本身传达的理念。
  “行,就这么写。第一篇置于何目?”邵勋问道。
  山宜男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铜臭’目。”
  邵勋轻拍了一下案几。
  山宜男一点不怕,低头笑道:“置于‘货殖’目下。”
  “你竟与我玩笑?”邵勋愕然。
  山宜男惊讶地看着他。
  “你竟与我玩笑?”邵勋笑了。
  山宜男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邵勋看着他,声音放缓,道:“这样也好,这样才好。你本该如此。天塌下来有男人扛着,你每天多笑笑就好了。”
  山宜男有些赧然,转移话题道:“陛下若将此篇放出,为人传阅,怕是引起非议。”
  “非议?”邵勋摇头道:“崇有、贵无两派争得口水都干了,有‘非议’才好呢。让他们将煅烧草木灰再凝出晶石之事日夜琢磨、反复推敲,久而久之,其义自见。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说完又问道:“你谈过玄吗?”
  山宜男嗯了一声。
  “你信哪个?”
  “以前信‘以无为本’、‘崇本息末’。自从——”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邵勋,道:“自从北地一统之后,国事日蹙,便有所动摇。及至寿春、荆州几番大战,我便不信‘贵无’了。”
  “完全不信?”
  山宜男皱了下眉,道:“有些还是有道理的。”
  邵勋点了点头,崇有、贵无这两种哲学都有缺陷,都有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
  让他来说的话,更倾向于崇有,更准确的说,统治者都喜欢崇有。
  当然,崇有理论也需要改造,这是他接下来会做的事情。
  至于为何不独创一套哲学理论,一是因为没那个能力,二是因为现有理论争论几十年了,有流量、有热度,更能把所有人都卷进去。
  山宜男信崇有不奇怪,因为她真的在事实上管理了国家好几年。
  “再说方才之事。”邵勋说道:“你秉政江南时,为何不关心钱粮?”
  “关心亦无用。”山宜男说道:“每一匹布、每一斗粮,皆需豪族首肯,方能入库。”
  “那你可曾有过想法?”
  “有。”
  “说来听听。”
  “贩运蕉葛、升越、藤纸及南海奇物至北地,换回马匹。”山宜男说道:“另外便是置侨郡检户了,此事烦难,幸丞相支持,故小有所成。”
  “听闻你发号施令时很凶?”
  山宜男白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邵勋轻轻一笑,道:“方才筹谋许久,想出一法,乃令少府至交州置苑囿。不知交州民情如何。”
  “陶士衡至交州后,上疏奏报林邑国屡次侵境。他在日南太守任上就挫败了一次贼人攻势。升任交州刺史后,更大破林邑一次。然两次胜利皆未令敌伤筋动骨,林邑国早晚还会来。妾览奏疏时,亦不觉皱眉,然北方大军压境,不克分身,故令陶士衡镇之以静,抚绥为主。”山宜男说道:“建邺城破前,陶士衡病逝,彼时交州无主,南北断了音讯,妾也顾不上。”
  “荆州军万人南下,交州诸郡闻风而降。”邵勋说道:“朕本以为万事无忧,听你这么一说,林邑小国一直觊觎交州诸郡,诚为可虑之事。”
  “林邑国小力弱,兵不多的。只是,大梁能派过去的兵更少,更受不了其湿热。”山宜男说道:“若至交州北部诸郡开苑囿,通以货殖,或为一法。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货殖若有巨利,去的人便多了。久而久之,或可足食足兵,再不惧那林邑。然则——”
  “什么?”
  “交州与广州陆路山高林密,士民多走海路。若交州富强,陆路又不通,或滋生野心,不可不防。”山宜男继续说道。
  邵勋用赞许的眼神看向女人。
  她若是男的,保不齐便幽禁起来了。好在一山不容二虎,但是一公一母。
  唉,比庾文君聪明多了,而且是真的执掌过国家,不是庾文君那种不怎么管事的临时监国。
  “办是肯定要办的。”邵勋说道:“山玮现任交州别驾,你觉得他可堪大任?”
  “他本领有限,做不了什么事,也坏不了什么事。”山宜男说道:“你若想让他协助毌丘宗旷镇守交州,怕是不行。不过若协助少府操办苑囿,还是能胜任的。”
  邵勋微微颔首,道:“南方广阔,北人难以适应,终究还得南士治南地、南兵镇南方。将来还得你为我多出出主意。”
  山宜男嗯了一声。
  “走,为你准备了好吃的。”邵勋起身,一把拉起山宜男。
  二人遂离了正殿。
  “诸葛甝来报,温麻船屯工匠散去大半……”
  “妾知道一人,曾在王茂弘幕府为漕曹令史,晋安人,必能寻来工匠。”
  “为何散去?”
  “温麻从船屯变为县,就是因为造船大兴。如今不造船了,自然散去。”
  “因造船而兴聚,因不造船而离散。交州似可因糖而兴聚……”
  声音渐渐远去。
  第九十六章 贞明
  正月最重要的事,便是南郊祭天,改元大赦。
  “朕闻圣王御宇,必本仁以立极,体道以经邦。昔《易》著“贞下起元”,《书》称‘克明俊德’,盖文德与财用相资,教化与生养并重……”
  “今者星躔顺轨,岁稔时和,而闾里犹困征徭,庠序或亏礼乐。是用推乾元更始之义,法月令布和之文,改元贞明,诞敷涣汗。贞者固本培元之枢,明者烛幽照远之鉴……”
  “自贞明元年正月二日昧爽已前,大辟罪已下,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除明令所不原者,咸赦除之。”
  “扬荆交广宁徐江七州诸郡,久历战火,征戍劳苦,转输四方,远近骚然。今年诸色赋税,并宜蠲免。徐州诸郡,一斗量放二升;荆州诸郡,减放米百万斛……”
  “亡命山林挟藏兵仗者,许百日自首,一概不问;逾限不归,复罪如初。”
  “掖庭少府罪妇年四十以上、家人俱在者,奏明陛前,赐帛遣归。”
  ……
  “周制以九夫为井,汉法以限田抑豪,皆欲使陇亩无遗利,闾邑绝兼并。今者度田明籍,非惟量沃瘠、均贫富,实乃收溃散之氓以实郊甸,夺豪右之荫以壮公仓。贞明元年六月起,汉中、梓潼、蜀……”
  “昔周穆王巡西极而昆仑献玉,汉武帝通西域而天马浴河。岂徒耀兵威于绝漠?实欲广华夏之声教,混夷夏于醇醲。是故圣王御宇,当如日月烛照,雨露均沾,胡越犹肝胆,戎狄亦赤子……”
  “至若慕容枭獍,虽暂栖辽东,亦遣使谕以周礼。何哉?盖刃血溅野,非父母待子之道;怀柔修德,乃天子牧民之心……”
  “观夫大禹治水,不慕河图洛书之玄奥,惟持规矩准绳以导洪;管仲治国,既明仓廪知礼之枢要,亦谙鬼神飨德之玄妙。今欲申实事求是之旨……虚实相生,则玄门可入世;有无互证,乃真知出躬行。”
  “于戏!乾象著贞明之辉,坤维奏阜成之瑞。今江北之田可均,江南之货可殖,鲜卑之锋可摧,西域之辙可复。尔等元勋贵胄,当思袁涣劝曹公务本之谏;尔等士林才俊,宜效卜式输边助国之诚。使华夷同沐王化,新法共贯人伦,则贞明之治,岂独让先贤于前耶?布告遐迩,咸使闻知。贞明元年正月……”
  一份《改元贞明大赦制》,洋洋洒洒数千言,道尽了新年号颁布以后的工作方向——很明显,从开平到贞明,年号含义的变化表明了一切。
  诏书还重申了相忍为国、夷夏俱安这喊了多年的两大口号,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但很有必要。
  自发布之日起,遣使至天下州郡,布告于各要道,使郡县吏员当众宣读。
  祭天完毕后,邵勋回到观风殿,接受群臣朝拜。
  “今诏书已发,卿等当知贞明以后之重任。”邵勋扫视全场,说道:“寥寥数事而已,但却不简单,需得持之以恒,朕与卿等共勉。”
  说完这句话后,群臣再贺,接下来便是诸郡上计吏进奉贡品,并简略说一下本郡情况。
  与往年所不同的是,今年多了江南诸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