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8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3551
当官不喜欢去衙署,耽误正事,有吗?有,且自称为“雅远”。
做人放弃廉洁的操守,收东西不以为意,甚至不认为这是受贿,有吗?有,且称之为“旷达”。
悖视吉凶礼仪,在人家灵堂上谈笑自若……
忽视居处的仪表,甚至赤身裸体……
轻慢长幼之序、混淆贵贱等级、说话不分场合、不尊礼法,而以“弘士”自称……
刘惔听得有些烦躁,好像有人在指着他骂一样。
如果真按裴氏《崇有论》来要求天下士人,那该是怎样一副“可怕”的场景?
首先要尊礼法,长幼秩序、贵贱之别,裴逸民可是明确说了长幼尊卑有序,天下万民各按职分,“各授四职”,不应有野心,“莫有迁志”。
这其实是儒家礼法的内容,被借过来用了。
其次不能放浪形骸,盛气凌人,任意妄为。
服散纵酒可以休矣,随意惩处奴婢似乎也不可行,任性妄为更可能被人指责。
第三要节制欲望,不能奢靡。
第四不能再鄙视具体办事的“役门”职务,不能崇尚空谈,以经营(包括官职、家业)为荣……
太多了,几乎桩桩在抨击现有的社会现象,是对贵无派士人的全面反攻。
如果真严格施行了,那么大梁朝就是一个尊卑有序,士人注重礼法,节制欲望,不尚空谈,为官时积极理政,居家时大力治产业,闲暇时研究道之理的社会。
刘惔自忖还能勉强接受,但很多人怕是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这是反人性的啊。
崇有派得不到大多数士人支持,不是没有原因的。
“真长。”胡思乱想间,一人入内,作揖行礼。
“仁祖。”刘惔起身回了一礼。
这人是他最近认识,名叫谢尚,出身陈郡谢氏,居于会稽,好像这次因为一个人没被清算,当然他们家早早降顺,为王师提供粮草器械,助攻会稽,这也是一个原因,故只被拿走了一部分田宅,族人大多保全着。
“仁祖你……”行完礼后,刘惔见谢尚的装束、仪态比自己还正经,顿时有些惊讶,道:“听闻你在江南时颇为旷达,入京后亦披头散发,今怎如此作态?”
谢尚沉默了一会,道:“你家若被罚没了一半家产,且有武人携屠刀上门威胁,你也会变的。不经历生死,焉能长大。”
刘惔有些无语。
你他妈二十七岁了,才长大吗?
随即又有所悟,谢尚性情大改,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装的,为了迎合上意。
天子很明显倾向于玄学崇有派,于是就存在幸进之徒投机的可能。
莫非谢尚也是如此?
“外间议论颇多,你为何——咦,怎么没声音了?”刘惔奇道。
“真长足不出户,如何知道外间发生了何事?”谢尚笑道:“天子遣人修改了裴逸民崇有论九段文,令众人议一议。五月十三日陛下会亲临万象院,听众人辩驳。天子亲口许诺虚心纳谏,有理者从之,未决者置之,最后形成新论。”
“这是来真的?”刘惔问道。
“自然是真的。”谢尚点头道。
刘惔又看了谢尚一眼,不披头散发了,花裤也不穿了,说话也不轻佻了……
这已经屈服了啊。幸进之徒。
但好像一切已成定局,而且就在五月十三日。
刘惔轻轻拍了拍大腿,好,你要面子,虚心纳谏是吧?
想到这里,刘惔问道:“在哪抄录?我且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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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日,邵勋临行之前,翻阅了部分奏报。
之前担心的冬小麦被严寒气候毁坏的事情没有发生,五月以来,已有部分地区麦收,遣骑四出,发现收成还不错。
这个时候,他也有些满足感。
两年三熟制在豫、兖、司三州几乎全面铺开了,青、冀、幽三州大部分铺开,徐、并、雍三州部分铺开,秦、凉、荆等地规模很小。
比起秦汉魏晋传统的一年一熟(大部分是粟),而今的两年三熟制能在两年内多收一季粮食,土地利用率大大提高——当然,纯种粟的地区依然存在,因为小麦对水的需求量比粟大,降雨少或灌溉不便的地方真就只适合种粟。
另外,当年建云中三坞时就曾编写农书,用河底淤泥搅拌粪便堆肥,这个甚至比两年三熟制推广得还快,奇哉怪也。
可能是传统的农业习惯难以更改,但肥料谁都不会拒绝,以至于他花了三十年才在北方大部分地区推广成两年三熟。
这玩意历史上是东西魏时期才在东魏部分地区首先出现,及至初唐,小有规模,至中唐时较为普遍。
江南大面积种小麦甚至要到晚唐时期,稻麦轮作成为一些江南百姓的最佳选择——从这一点来看,未来是江南的,因为他们可以一年两熟,即一年内收一季小麦、一季水稻。
这是下一阶段需要在江南普及的农业耕作模式。
看完这些,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满足。
“令诸王随朕幸万象院。”邵勋起身吩咐道。
又二极管了
看了一些评论,我发现还是之前我说的问题,非黑即白。
之前有单章里就提到了,二极管思维的人太多,非黑即白,在他们眼里没有灰色地带存在。
居然有人说我要搞制度变革、搞工业革命、商业革命。
哪点看出来的?
假设传统小农经济是0%,工业革命时100%,一看要搞点科学启蒙,他们的思维马上就从0%跳到100%。
这是什么思考模式?
我在逼乎上看评论也是,各种极端,极少有看到中间态的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小农经济的0%,与工业革命的100%之间,还存在多种刻度,比如1%、2%、5%、10%、30%……
如此考虑问题很难吗?
我之前说没有农业革命就没有商业革命,按照二极管的思维模式农业时代就不能搞商业。
事实上我后面还有一句话:只在少数大城市有一定规模的商业。
事物从来不是非此即彼,农业时代也有商业,规模小而已;商业革命、工业革命时代也有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规模小而已。
整个发展历程,就是将小农的0%,一步步变成工商业大发展的100%,中间经历了1%、2%、5%……最终达到100%。
在这个0-100%的在漫长的时间维度里,每一年都有对应的刻度,比如a年发展到2%,b年5%,c年可能出现了划时代的科学技术、社会学理论、管理技术等,跳跃式发展至20%,甚至中间可能还会开倒车,从d年的30%变回e年的25%。
这个思考问题的方式很难吗?
我看待万事万物,从来没有非黑即白的观念,怎么一个个要么极端保守,要么突然跳到另一个极端,极端激进?
我恨不得在他们脑子里加个减速带,让他们停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
本书里很多地方出现“不一定”、“未必”、“有可能”这种词汇,不是没有原因的,或许就是我个人思考方式的体现。
世间从来没有理所当然,比如为了解决某个问题,出台a政策,可以推导出产生b结果,但最终结果可能是处于中间态的c,即部分达到目的,没完全达成目的,然后这个发展过程中又产生了新问题……
就连堪称真理的数学,那也只是人脑演绎出来的真理。
因为a,所以推导出定理b,但这个a是人类假设、规定的,在宇宙中数学不一定是真理。
主角现在要做的只是适合当时社会情况和生产力水平的1%,怎么那么多人认为他要做100%?
怎么推导出来的?看了我三本或两本的人,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什么风格?
第一百一十章 辩论
大梁贞明元年(334)五月十三日,天高云淡。
钟磬齐鸣之后,邵勋入内坐北朝南,居于上首。
太子邵瑾坐在他左下方,丞相王衍位于太子对面。
两人再下方则是诸皇子,及台阁重臣、勋贵大将。
接着便是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士人,如南阳乐凯、沛郡刘惔、太子太师、敦煌宋纤、平原华迎之、太原郭敬等等。
这些人里面有的有官职在身,有的没有,相同点是都在家族中有相当的话语权,或者本身就是代表家族而来的。
当然,其中也有邵勋点名要求来的,比如谢安兄弟,不为别的,就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见众人都来齐后,王衍先清了清嗓子,看向外面。
院子里还有更多的人,厅里没他们的位置,只能坐在院子里旁听了,如果能听见的话。
他扫了下天子侧后方,秘书监卢谌带着张舆、王羲之二人记录。
一切都齐备了。
“诸君皆英才也,齐集于此,乃开国以来一大盛事。”王衍开门见山道:“《崇有新论》诸位都已经看过了,今可畅所欲言,不论尊卑,不论老幼,只为辩理,若有冲撞之言,天子并不罪之。”
说罢,王衍一挥麈尾,向人群中两位示意。
吏部尚书毛邦及河东士人裴诜一前一后起身,坐到正中央。
刘惔眉头一挑,这是难得的比较正规的清谈了。
清谈分宾主双方,这两位被称作“主”,他们先阐述自己的见解,谓之“通”。
主之外,还有“宾”,他们上前对主人诘问,谓之“难”。
主宾角色有可能会转换,主人反过来诘问宾客,如此反复。
辩论赢了的叫“胜”,输了的叫“屈”。
当年王衍便不知道屈了多少人,只不过晋末以来没人跟他扯这个,今日这般场面许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