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8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4806
  主人家的意见已经“通”了,就是发下来的崇有论修改版,现在需要宾客上前诘问。
  刘惔正想看看第一个是谁跳出来呢,却见到一个熟人:城阳王氏的王宠。
  这厮当年不是说要南渡吗?难道没去?
  “道生万物,万物各有所偏。君出仕,我隐居,君守礼,我纵情,两不相干,各按其道,岂不美哉?”王宠看着裴诜、毛邦二人,毫不客气地说道。
  毛邦先朝裴诜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君莫非没看全?第一段便有‘情’之一条,识智既授,出处异业,各由情也。君大可隐居,然不得肆意妄为,此便是情。道生万物,万物各所偏,偏则不能自足,须得资以外物。小到一家,需得族人通力协作,大到一国,抵御外侮之时,需得资以农人之粮、匠人之械、武人之勇,此谓‘资有攸合,所以谊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道生万物,但万物都是不完全的,要想成事,就得互相合作,既然要互相合作了,那么就要“适宜”,每个人都要遵守一定的规则或者说社会契约。
  如果你不想参与进来,那么“由情”,但你隐居时也要保持“适宜”,不能太肆意妄为,引申意就是不能影响到其他人。
  “昔汉高定鼎,百废俱兴,故无为而治,国大兴焉。”王宠又道:“今大梁初平天下,何不无为而治?与民休息?”
  “晋以无为而治,如何?”毛邦说道:“方今天下粗安,心怀不轨之徒比比皆是。正当官员居以仁顺,守以恭俭,率以忠信,行以敬让,志无盈求,事无过用,如此上下一心,方能成就大事。若非此,你想等着天下再度纷乱?”
  盼着天下大乱的帽子一扣下来,王宠有些急了,道:“我庄园自产粮肉,供我啖食;我睡到日上三竿而起,并不曾有祸乱天下之志;我行事如何,要你来管?”
  “君岂不闻有国法?”毛邦反问道:“穷奢极欲,如晋之石崇,百般盘剥,令百姓困苦,汝之庄客,宁不忿耶?裴逸民亦言,盈欲可损,然未可绝有也。我等并没有要你躬耕自食,只是节制欲望,勿要穷奢极侈,所谓众理(人)并存而无害也。若不为此,匈奴杀到你庄前,庄客定然弃你而去。”
  这段话意思是裴逸民知道欲望不可能禁绝,但要节制,故“众理并存而无害,贵贱形焉”,贵人和庄客奴仆各安其位,并存无害,其实就是一种让庄园可持续性发展下去的思路,本身站在庄园主的立场上,让他们不要肆意妄为,别搞得天怒人怨。
  王宠被这么一问,倒也觉得不无道理。
  人家觉得你该为这个天下做点什么,但你不愿意,他也没强迫你一定要出仕或者怎么着,只是给你一套行为规范,让你稍稍收敛一点、节制一点,别搞得庄客生活困苦,满腹怨恨。
  他拱了拱手,坐了回去,兀自嘟囔道:“我一日三餐,不过饼、豚而已,妻妾不过数人,比天子还少,夫复何言?”
  刘惔听了暗自发笑,然后仔细观察邵勋的神色,发现他面带微笑地听着,并无异样之后,稍稍放下了心。
  看来天子说得是真的,可畅所欲言。
  就在此时,又一人长身而起,大声道:“裴逸民劝士人节制守礼,事功务实,固然不错。然事功过甚,亦残民也。”
  “其一,草碱之法靡费甚多,所得不过是令皮甲不生油斑而已,可谓华而不实,此害人钱财也。”
  “其二,观星象泛舟大海,可知波涛凶险,覆舟之忧?此害人性命也。”
  “其三,裴逸民之说颇多儒术,而汉儒之祸历历在目,若学此道,必为人耻笑。此害人名声也。”
  “其四,丹药颇多害处,服之诸多不谐。此害人神气也。”
  “其五,若事功过甚,恐令胡虏得势。高桥马鞍、双边马镫之后,匈奴、鲜卑纵横驰骋,无不利。此害天下黎庶也。”
  “大道无形,缥缈难寻。万物本就有偏,穷究其理,终无所得,不如退而养身,清净自然。”
  刘惔定睛一看,原来是平阳邓攸之侄邓绥。
  裴诜与毛邦对视一眼,由他出面,道:“君谬矣。”
  “草碱贵在何处?无非初时不得其法,靡费较多,今已详法俱出,人人皆可学之,贵在何处?若真嫌贵,自有草原转输之湖碱。再者,凡事量力而行,有人想牟利,盈亏自负,愿赌服输,夫复多言。有人只为趣好,更不必多谈。便如裴公所言,做不做由情。”
  “大海无情,诚可虑也。然晋安、建安二郡生民,山多地少,本就衣食无着,只能下海搏命。值此之际,朝廷不应将其按在地上,反倒应鼓励其出海找寻生路。今日造一船,君言海上风高浪急,害人性命,故毁船屯、散船工,一切如旧。然百年之后,若有人想出海,还得从此船造起,甚至还不如,因船工已散,造的船更差。此因噎废食否?”
  “丹药固有害,北地人尽皆知。万象院辑文刚出,金丹液实乃硫磺,少少服之有益,多则有害。天子非令尔等造此药,而是如草碱那般有用之物。少府亦有化、验万物之法,谓之‘化学’,你便是取天地所生灵药,在未明其性前也不该服之,君若有暇,可仔细研读。假以时日,集有志于此道者之力,化验而出之物皆录入万象院辑文,有没有害,一看便知。天子所定之规程,乃‘质疑’、‘实证’,贞明改元赦文中又提‘实事求是’,勿得虚言空谈,胡乱行事,不明此理者,夫复何言?”
  “君言双边马镫、高桥马鞍助涨贼势,此更为无稽之谈。马镫、马鞍是死物,胡人用得,我便用不得?再者,西域诸多小国,非那蛮夷之辈,有城池、有百工、有文书、有官制,匈奴、鲜卑不从你这里学,亦可从西域习得。我闻匈奴之时,阵中颇多西域胡,君有何话说?”
  “凡此数条,不值一哂,多因噎废食之言,仿佛什么都不做就好,做了就坏,君岂不闻量力而行?岂不闻与时俱进?岂不闻实事求是?”
  邓绥听完,似乎还是不同意。
  “今居有屋,食有粟,衣有锦,行有车,闲时可读书练字,君如此事功,看着便是穷奢极欲,岂非与裴逸民所言之节制有悖?”只听他问道。
  “劝君节欲,乃是令穷困黎庶得以喘息。”裴诜说道:“若天下物产丰富,何人不许你满足盈欲?先秦之时百姓过得如何,今又如何?让你过先秦之人的日子,你可愿意?”
  邓绥摇了摇头,不想多说了。
  邵勋在上头默默观察着。
  其实今天这场会议能不能如前汉盐铁会议那般达成效果,还很难说。
  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是很难的,但不能不做。
  什么都有难处,什么都有害处,该做的是尽量化解难处,减少害处,而不是因噎废食,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盐铁会议时,桑弘羊对战六十余郡国贤良,因霍光拉偏架,最终辩论失败,政策受到了挫折。
  今万象会议,毛邦、裴诜二人亦是对战诸郡士人,邵勋可以拉偏架,但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必要,因为他把议题定死了。
  “敢问陛下,大道艰深,寻找万物之‘道理’难之又难,便是穷尽一生光阴亦难得寸进,有必要这么做吗?”刘惔的声音突然响起。
  没想到问到自己头上了。
  邵勋笑了笑,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道:“朕只有几句话。”
  “其一,先质疑,再实证,实事求是,不要胡乱猜度。”
  “其二,今年不穷究道理,明年不穷究道理,十年后、百年后也不穷究道理。不知几年后,外敌杀至城下,危在旦夕,此时觉得要穷究道理了,蓦然回首,发现还是要从今日做起。”
  “其三,量力而行。非是要尔等倾家荡产,有多少余力做多少事,如此即可。”
  “其四,若寻究道理有成,朕会赐下钱帛、官爵,为其扬名。”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今人何必不如古
  前面辩论得飞起,卢、张、王三人同样记录得飞起。
  半场休息时,邵勋得空瞅了一眼,哑然失笑。
  前面裴诜、毛邦以及他的发言倒没什么,与他们问答的诸郡士人所说之话前面就写“贤良曰”,到最后才注一下说话之人的名字、籍贯。
  恍惚间让人回到了前汉年间著名的盐铁会议大辩论。
  不过大梁朝的士人倒不至于辩论是不是要“与民争利”——呃,也难说啊,魏晋以来士人做生意的很多,同样可能不希望少府与他们争利。
  但说实话,邵勋倒是希望王戎、郭夫人这类货殖达人多一些。
  汉时可能只有大城市有一定规模的商业,如今有了府兵,这又多了一个消费群体,数量还不少,最新数据是97200员。
  他们的消费能力固然不如豪族,架不住数量多啊,在他们因为战争破产之前,总体而言不可小觑。至少就目前而言,天下各军府所在地是中小商人经常去的地方——大商人一般只搞批发,很少直接面向终端。
  收回思绪,邵勋又看向特意召来的谢安,问道:“辩了一上午,安石有何见解?但讲无妨。”
  谢安一挥手中羽扇。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太没数了吧?
  你若在王衍面前这么做倒没什么,他毕竟是耍嘴皮子的,但面前这位可是握刀把子的,你来这个?你知道他什么脾性吗?
  不过邵勋却面带微笑,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谢安羽扇遥指院中一棵老松,道:“此树独自生长,为北风劲吹多年而屹立不倒。尧舜垂拱时,亦未数过粟穂有几粒,然天下大治。”
  邵勋继续笑着,还微微点头。
  他说话算话,万象院会议期间畅所欲言,皆无罪,因此没有说什么。
  “然则——”谢安话锋一转,手执羽扇对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道:“若无逸民公这等勤勉之人,松下之闲人野鹤怕是要饿着肚子谈玄了。”
  妈的,装逼!邵勋暗暗吐槽一声,这喜欢装的性子原来从小就有。
  “此言甚善。”邵勋点了点头,自去了。
  待他走远,谢安倒背着手,吟啸而去,自至院中找寻好友去了。
  邵勋则来到太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郎,如何?”
  “听了半日,总觉得父亲思虑过于长远了。”邵瑾实话实说。
  “继续听。”邵勋笑道:“朕可不只会在女人身上播种,亦善于为天下播种。”
  邵瑾眼角余光微瞄,见左近无人,这才松了口气,亦笑道:“阿爷莫要玩笑了,今日多诸郡有名望之人。”
  邵勋唔了一声,又问道:“梁奴,难道你不希望看到天下黎庶日子变好么?譬如有人从交州运回糖,将糖价打下来,让以前吃不起糖的人能吃到。”
  “阿爷,此非盈欲过甚耶?”邵瑾反问道。
  被儿子拿现成的理论反驳,邵勋一时竟没有回答。
  没回答的主要原因不是他不会反驳,而是有些感慨。
  在上层统治者眼里,老百姓能不能吃到糖根本不重要,这不是必需品。
  相反,为了搞糖,就要在交州建苑囿,很可能会奴役当地百姓,激起民变。
  另外,糖你总得运回来吧?就算不全程走海路,你也得先海运至广州,这中间又存在风险,船毁人亡几次,人家就要说你为了吃糖而害得船工家破人亡。
  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皇帝来说如此,对官员来说也是如此。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这又不关系到国家存亡。
  “以后朝廷财用短缺的时候,你就记起糖的好处了。”邵勋说罢便走了。
  邵瑾若有所悟,同时下意识搜寻赵王的身影,三兄应该很懂此道吧?他和父亲说起财计来头头是道,还编了规范坊市的律令……
  ******
  吃罢午饭后,众人稍事休息。
  未时,王羲之又展开纸笔,开始记录。
  贤良(江原何点)曰:“紫微垣乃帝车所在,本当清辉流转。仆昨夜观星,却见垣中星辰之气结成絮团,当应在今日。仆请陛下与民休息,蜀中度田甚急,远近骚然,今日又论有无,令天下士人不谐,恐非治国之道。”
  尚书(洛阳毛邦)曰:“君言紫薇之事,可有实证?若无实证,岂非信口胡说?”
  贤良曰:“有史传之事可验。晋惠帝元康二年二月,天西北大裂,此主妃后专制,彼时果有贾南风擅政。太安二年八月庚午,天中裂为二,有声如雷者三。君道亏而臣下专僣之象也。是日,长沙王奉帝出拒成都、河间二王,后成都、河间、东海又迭专威命,是其应也。”
  尚书曰:“汉儒天人感应之说,实则牵强附会。大梁开平元年五月甲申朔,日有蚀之,在井。井,主酒食,女主象也。然大梁开国,气象万千,何来女主之象?”
  贤良曰:“此日蚀应在东南,彼有山后僭权,验之矣。”
  尚书曰:“今岁正月,白虹贯日,占得月内近臣为乱,乱在何处?”
  贤良曰:“占卜不准。”
  尚书曰:“何为准?”
  贤良曰:“或主外臣起兵作乱。”
  尚书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