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90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3637
她知道的比王简姬多,也知道石贵嫔不是表面那样,但在这件事上,她很承对方的情。
那时她听闻父亲天天抄录各种书籍、文档,往往至深夜丑时,数月下来,腰、颈都很不舒服,眼睛也不太好了,她又无能为力,只能偷偷哭泣。
石贵嫔当时已经怀孕,知道后便安慰她,然后趁着天子来看望她的时候,提出了赦免应玄的请求,天子看在石贵嫔肚里孩子的份上应允了。
不但授予了江州治中从事一职,还给了一块地,可传给子孙后代。
经历了这件事,她对石贵嫔已然死心塌地,对天子也有些感激之情。
石贵嫔私下里对她说要团结,因为她打听到天子后宫里多为年岁较大的妇人,她们这些亡国女子若能得到天子的宠爱,可救更多的人,不仅仅限于家人,还有亲族。
应氏隐隐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一介妇人,处于如此境地,又能怎样?不骗一骗自己,那得多难受啊。
“啊?应公当治中从事了?”王简姬惊讶道。
说完,又有些难过,她家的几人还在当书吏,怕是和应公当初一样苦。
“嗯。”应氏应了一声,轻轻搅动着碗中的奶糜,仿佛更美味了。
家人的事情解决了,她心放下了一大半,现在只有她身处“苦海”。
不过那个男人多次盯着她看,目光中颇多惊艳,方才又因她而心软,让应氏有些若有若无的欣喜,不过这种心思她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发现。
“庐陵郡不是很偏远么?”王简姬问道:“那里能种地吗?”
石氏收起悲容,道:“庐陵好歹十个县、万余户,没那么差。况那个庄园已经划好地方了,多为山林、河湖,平地不多,所出粮食供自家啖食都紧巴巴的,怕是只能货殖为业。”
“嗯。”应氏轻轻附和了一声,道:“父亲临走前看了下我,说那是大晋朝的邑地,主人家被夺爵后,顺手给了我家。江州这种邑地太多了,而今多为朝廷所取。”
“那为什么不给好一点的地?”王简姬傻傻地问道。
应氏沉默片刻,道:“父亲说他会把四弟、五弟送去庐陵,治家之时,研究大道之理。”
王简姬又不懂了。
不过应、石二人都没解释。
她们这些亡国妇人日子不好过,亡国的衣冠君子也不好过。简单来说,南渡士人即便在北地有亲族,身上也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整体上被人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
要想翻身,最好的办法就是投今上所好。
应玄终日抄录各种文档,万象院会议又进行得如火如荼,再加上在衙署也能听到一些别人的议论,对外间之事并不陌生。
让两个儿子研究所谓的道之理,其实就是一种政治投机,期望让南顿应氏境遇有所改善——不,现在应该叫庐陵应氏了。
王简姬还太小,对这些事情不了解。
应氏也不大,只有十七八岁,但她是当事人,了解得比较深。
石氏则是四十路妇人,以前又身份贵重,天然对这些东西精通。
三人吃完奶糜后,自有宫人前来收拾打扫。
石氏坐到了树下,吹着晚风,双手下意识轻抚小腹。
应氏指挥王简姬去煮茶水。
小姑娘愣了愣,照做了。
应氏又坐到石氏身旁,两人一齐看着天边的晚霞。
“石贵嫔,以后小奴的家人若得赦免,也是去江州吗?”看着王简姬忙碌的身影,应氏轻声问道。
“多半是了。”石氏说道:“那天你没听到吗?”
应氏微微点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住的这个地方正屋很高、很大、很空旷,听说是特地挑选当年河北暴水时冲下来的太行巨木建成的,现在已很难寻到这么大的栋梁之材了。
房子大了,就只能都住在一起了。
天子偶尔来一次,便陪着石贵嫔说话,有时候还解开石贵嫔的裙衫,把耳朵贴在小腹上,说是要听听他孩儿的动静。
这些事情之外,也会提到江南。
有一次天子就说打下江南之后,北地士人多在扬州争夺土地,而他独取江州,拿走最大一份——其实也不是独取,但他确实占走了很大一部分。
原因很简单,江州郡公、县公、县侯之类的一大堆,非常集中,朝廷收不了多少赋税,以至于王彬镇江州时不得不用军船搞货殖,想方设法捞钱,不然军队都养不起。
当是时也,鄱阳铁器运到巴东,再从当地运回盐及蜀中特产,获利巨万,远近闻名。
而且江州运输便捷,就是她家新近落籍的庐陵郡都有水路(赣水,即汉时湖汉水)直通长江。
同样的货物,车马运输所费是水路的三十倍以上,简直骇人听闻。
天子说江州有这么一条南北向的大河汇总、运输诸郡的粮食、资财,简直就是“天赐”。
如果好好疏浚一下,裁弯取直,改造一些险滩,将来能发挥的作用难以想象。
百年后,江州或许成为大梁朝的重要粮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所。
“下次他再来,你找个机会服侍他。”石氏又道:“有了孩儿之后,境遇会好很多的。”
应氏有些羞臊,轻嗯了一声:“我听贵嫔的。”
她照顾石氏很久了,再加上石氏确实帮过她,两人之间已经没那么尴尬。羞臊归羞臊,这个哪怕五年、十年后都改不了,但确实不是一定无法接受。
说白了,她只是在新来的王简姬面前放不开罢了。
“陛下近日在做什么?总是忙忙碌碌的。”应氏突然问道。
石氏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随口说道:“万象院辩论、抚绥江南、五月夏收还有安置府兵,事情应不少。”
应氏用有些佩服的目光看向石氏。
天子的只言片语,她就分析不出什么名堂,但石贵嫔却嗅觉敏锐,往往能琢磨出一些味道。
最近确实又设了两个军府,即位于新平郡的漆水龙骧府。
其地本为匈奴一部占据,后来被靳准弄走了一批人,剩下的不多了,被邵勋迁往弋阳郡。匈奴不愿,但总共就两万口人,被金正帐下已扩充至两万余人的长安世兵所逼,不得不南下。
地方空出来后安置府兵。
在南边的义阳郡桐柏山北麓的淮源附近,置淮渎龙骧府。
至此,荆州北部的南阳、顺阳、义阳、新野、随五郡共有岘山、洄湖、樊城、钟武、淮渎、厉乡、乐乡、谷城八龙骧府九千六百府兵,整体编为左神武卫,全国府兵总数达到了99600名。
邵勋最开始说“十万府兵”的时候,其实才八万多,那叫“四舍五入”,如今是真·十万众!
片刻之后,王简姬煮好了茶,毕恭毕敬地端了过来。
石氏示意她坐下,然后拉着她的手,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我们都是苦命人,以后听我的,一定可以救得你的家人。”
王简姬嗯了一声。
她又想起了当初父亲让兄长尽杀家中女眷的事情,差点哭出来,都没人关心我。
“今日天子不会来了。”石氏说道:“早点歇息吧,我这边无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亲子
已经五月二十日了,万象院辩论还在开。
十七日邵勋又去了一次,坐了半天,下午就走了,此后三天再也没去,让太子留守主持。
这是他的好机会,希望他不要浪费。
至于辩论本身,事实上现在已经完全变味了,开始爆黑料搞人身攻击,不少陈年旧事都被挖了出来。
十七号那天,邵勋之所以能坐半天,纯粹是八卦好听,下午没啥猛料,他就借着上厕所的机会离开了。
到了这会,理基本上明了。
邵勋本身也没强制这些人做什么,只不过一部分人主动靠上来罢了。
他们或出于政治投机,比如想翻身;
或出于可能的商业利益,比如孙熙那档子事;
或出于个人爱好,纯粹生活空虚,比如玩女人玩腻了,想玩点别的。
总之原因很多,不一而足。
邵勋今天坐镇龙鳞殿,批阅好奏折后,想起了十一子那天孺慕的眼神,心中一叹,有些怜惜,便让人唤他过来。
许久之后,殿外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以及侍卫亲军的呵斥声。
侍卫亲军就是童千斤所部,刚刚改名,目前有三千人,皆着明光铠,在汴梁十分惹眼,算是最拉风的崽。
他们是邵勋最信重的兵,时常赏赐,外放任官的也不少,出外打猎时更是同吃同住,是他最后一道防线。
从制度上来说,别说汉王了,便是太子如此没规矩冲撞守卫,都要被呵斥,不然就是他们自己失职。
去疾入内后,童千斤伸手拦住了追到殿前陛阶上的军士,吩咐几声后,自己入内请罪。
“去疾,你看看,莽莽撞撞,童将军都被你牵连,阿爷现在要罚他了。”邵勋说道。
去疾脸上欣喜的笑容猛然退去,立刻转身看向童千斤,躬身一礼,道:“此皆孤之过也。”
说完,又看向邵勋,道:“阿爷,能不能不要罚童将军,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那你为何如此冒失啊?都不等通传。”邵勋问道。
“因为……因为阿爷第一次召我问对。”去疾说道。
邵勋沉默了。
“坐下吧,坐阿爷身旁。”邵勋招了招手,让儿子过来。
女官阎氏、李氏齐齐起身,对汉王行了一礼,坐到斜对面的另一张案几后。
去疾高兴地走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童千斤。
邵勋亦看向老童,道:“罚你食邑五十户,自去反省。”
“是。”童千斤领命退下。
他是沅陵县公,食邑一千六百户。
五十户纯纯是小事,兴许过阵子就找个由头给他加回来了。天子这么做就是想告诫他罢了,规矩如此,赏罚要分明。
“去疾,看看这个。”邵勋将一份奏疏递给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