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2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3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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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靠近景福苑高大厚实的围墙时,大门口挎刀持弓的家兵打开了大门,然后拜倒于道旁。
车没有停顿,直接来到了一处宽阔的院场上停住。
车里先下来两个侍女,然后一左一右搀着邵福的手下车,后面还跟着两人,为她提着华丽的裙摆。
正在院场上干活的匠人们纷纷行礼。
家令刘渺走了过来,躬身一礼,然后禀报道:“公主,木料已经找着了,从汝阳防买的,阴干了四年,材质上佳。”
邵福点了点头,道:“韩王领了新差遣,遍查北地河道、漕渠截水事,第一站便是颍川。水碓拆了吧,别拖了,能用的材料挑拣一下,你看着办。”
“遵命。”刘渺应道。
邵福又看了眼诸多匠人,道:“快过年了,人赐肉脯两块、果三斤、粮一斛。”
说罢,转身登上了马车,很快来到了后宅。
她方才说的韩王差遣是真的。
居丧结束后,父亲令他查各地豪族、军府、公卿擅自截水修建水力磨坊之事,查到一个拆一个。
水碓非常方便,舂米、磨面效率很高,而所费低廉。但有识之士都知道,在水资源没那么丰富的地区,如果地方豪族一窝蜂上水碓,其实是非常影响农业生产的,所以历朝历代都会查这种事。
虽然往往是一阵风般的运动式查处,用不了几年就故态复萌,但终究有那么点作用。
这是真正的与民争利,豪族的水力机械毫无疑问是农业生产的一大毒瘤。在天气连续第四年转寒的当下,农业生产无疑是最重要的,被查一点都不奇怪。
所以,邵福决定尝试建造羊贲刚刚进献给天工院的八棱风车——八根竖立的棱柱,各装一面帆,以便尽可能捕捉不同季节的不同风向。
自开平六年年末得天子赏赐,研究八棱风车以来,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
羊贲脸色愈发苍白,孩子越来越多,好在终究赶在截止日期前做出了八棱风车,并以此得授天工院学士,赐绢五十匹。
从这里便可以看出差别,提出浮力的申绍赐绢百匹,做出风车的羊贲只得赏五十匹,显然天子更看重“道理”。
羊贲说不出太多其中的道理,或者模模糊糊,差一层窗户纸捅不破,他只会做东西。
申绍则总结出了“浮力”的道理,并以此道理指导船只营构。
比如,他觉得尖底船好。
再比如,他基于浮力道理,又建议海船底部各舱分划好功效,最底部放石头压舱,上面一点放货物等等。如果一时找不到石头,申绍甚至觉得可以装水压舱,做好分隔即可。
此论可谓惊世骇俗,汉代有人用砂石压舱,这还可以理解,但你用水压舱?从来没人尝试过。
但申绍却很自信,言必称道理,指出砂石压舱是为了让船吃水更深,倾斜时排开更多水,进而导致水“反扑”,自动将船只扶正,砂石可压舱,水亦可。
他甚至还在清谈时讥嘲那些反驳他的士人乃至少府、都水监的官员,说他们不懂道理,直如盲人摸象般,凭经验觉得怎么做好,然后就这么做,却不知所以然。
他懂大道之理,就敢突破常规,直指本源,比少府、都水监瞎摸索强多了。
邵福听桓温提起此事后,觉得申绍说得挺对的,不过她还是觉得羊贲做出来的东西更实用,更能解燃眉之急。
若明年五月前不能把八棱风车立起来,届时可就要让庄客部曲自己舂米了。
一边想,一边来到了卧室。
丈夫桓温还在天子身边,家里就只有她和孩子。
见母亲回来了,正被侍女领着在外玩耍的桓肇扑了过来,口呼“阿娘”。
邵福将四岁的儿子抱起,笑道:“阿娘不在家,心都玩野了。”
侍女脸色一白。
邵福示意她离去,然后抱着儿子坐下,道:“该收收心了,过两天随阿娘去汴梁。”
“可是去见阿翁?”桓肇问道。
“阿翁在江州呢。”邵福笑道:“还想他呢。”
桓肇点了点头。
邵福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小脸,道:“去汴梁见你阿爷,还有外翁。”
“外翁好高的。”桓肇惊呼道。
邵福乐了,道:“你外翁最喜欢小童了,阿娘小时候还——”
想了想,决定为父亲保留点面子,只抿嘴而笑,同时也有点淡淡的温馨。
“阿娘,我还是喜欢看人做风车。”桓肇说道。
“连阿爷也不想见了?”邵福惊讶道。
桓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就没和父亲桓温相处过多久。今年一整年都和母亲住在许昌,说是居丧,对父亲的印象都有点模糊了。
“那就更要去了。”邵福用没得商量的语气说道。
说完,又仔细提点了一番,比如遇到和他差不多大甚至比他还小的孩童时,礼数要足,因为他们很可能是他的舅舅……
桓肇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还有这么小的舅舅、姨母?
提点完儿子后,邵福又将他交给侍女,自己则开始算账。
腊月十五,她与楚王一家乘车北上,数日即至汴梁。
第一百四十四章 聚会(上)
腊月二十日是个大晴天,干冷干冷的。
仙居殿前的院子内,茶香袅袅。
女人们聚在一起,烹煮着蜀中进献的蒙顶茶。
因为皇后在甘露殿守“心丧”,今日这个场合便以太子妃卢氏为首了。
她巧笑嫣然,稍稍显示了一些亲和力,融入了邵氏家族这个大集体,同时又保持了一点矜持,隐隐显示了大家身份上的差别。
旁边有小孩跑来跑去,大一点的在前面,小不点跟在后面,吵吵闹闹,嬉笑不已。
邵福端着一个碧玉茶碗,微微有些感慨。
自从离开南阳,回归邵氏大家庭后,她印象中几个兄弟也是这么一起玩闹的。
那时候多开心啊,一个人被打了戒尺,其他人还会安慰,然后再一起玩。
她的目光搜寻来搜寻去,终究没找到四弟的身影,唯见到太子妃卢氏时不时拉着燕王妃糜氏一起说话,看似亲密无间。
她轻轻叹了口气,轻啜一口茶水,细细品味着唇舌间那甘苦相依的滋味。
“阿姐,你的叹气有点假。”蕈娘走了过来,小声说道。
邵福眯着眼睛看了下这个同胞妹妹,道:“还敢取笑阿姐,真是白疼你了。”
蕈娘笑了笑,道:“别找了,驸马去接阿爷了。”
“阿爷在哪?”邵福问道。
“最近他都住在迎秋院,大半个月了。”蕈娘说道:“我去找雅人的时候,经常看到阿爷在院子里看书。有时候在给王婕妤、王容华煮茶,有时候又带着她们在院前树下漫步。阿爷去得多了,雅人都不愿和我一起做妇功了。”
邵福听完,又叹了口气,道:“阿爷真是世上顶顶奇怪的男人。”
“是啊。”蕈娘也感慨道:“换成汉魏之世,皇子封就封出去了。”
邵福看了眼妹妹,道:“你和雅人这么好,以后是不是要和辽东做买卖啊?”
“啊?”蕈娘有些傻眼,下意识道:“阿姐,我都不知道哪里要花钱?”
邵福也有些傻眼。
妹妹竟然说她不知道哪里需要花钱。宜都郡不是什么好地方,穷乡僻壤的,很多百姓还在刀耕火种,食邑产出只够让妹妹养活公主府一干人。
也就是说,如果她觉得朝廷赐下的公主府不够宽敞,或者想在外地置个别院,可能都要攒好些年的钱。
真就守着一套宅子和产出相当不稳定的食邑过一辈子呗?
“你啊,真是笨得可以。”邵福捏了捏妹妹的耳朵,道:“若非阿姐的宣城庄园花了太多钱,我都想造船去辽东做买卖了。”
“辽东有甚可买的?”蕈娘好奇道。
邵福揪了揪妹妹身上的皮裘,道:“你这裘虽然是拓跋鲜卑那边进贡上来的,可辽东更多啊。听说那边水草比阴山更丰美,山林也多,故虎豹貂狐之属也多。好像还有一种海里的叫什么,唉,不记得了,就是高句丽使者进献的皮子。”
“海豹?”蕈娘问道。
“海豹”这个称呼是邵勋命名的,史上首次出现此名要在唐代了,但并不流行,后来又出现“水豹”、“岛猫”等称呼,杂七杂八的名称长期同时存在。
“对,就是此物。”邵福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婕妤、王容华姐妹都有,就连雅人都弄到一件,好暖和。”蕈娘说道:“还很轻,比我身上这件轻多了,却更暖和。”
因为海豹、海獭、海狗、海狮、鲸之类多生活在较为寒冷的海域,因此毛皮的保暖效果极佳(毛发密度高),还防水,适合潮湿且寒冷的气候。
除此之外,这些海洋动物毛皮制成的皮裘在同样的保暖效果下重量更轻一些,且更耐磨,无论保暖、防寒、防水(潮湿阴冷环境)还是舒适感,都胜过陆地动物毛皮制成的皮裘。
“这便是了啊。”邵福说道:“高句丽人从哪里弄来的?必然是乐浪、带方二郡。”
“阿爷说是高句丽征服的沃沮之地得来的。”蕈娘说道。
“都差不多。”邵福说道:“你可以在这上面想想办法啊。”
蕈娘没甚兴趣,只随口敷衍了几句。
另外一边,卢氏等人很快把茶端到了案几上,并奉上了点心。
男人们则在谈论军政大事。
“听闻李公遣兵入辽西(郡)大肆劫掠,会不会太早了?”门下通事舍人苗协问道。
“劫掠之事哪年没有?互相抢罢了。”西苑丞方纶说道:“不过今年的规模确实不小,听闻出动了两千余骑,其中不乏精锐镇兵,得牛羊杂畜数万,俘千人。慕容皝便是死人,也该有反应了。”
边境劫掠这种事情,历朝历代就没有断过,只不过大部分规模太小,不值得上报罢了。而在草原各部落之间,如果没有一个强而有力的首领来约束,难免也会发生劫掠。
但一次出动两千骑,已经超过劫掠的规模了,上升到了部落冲突级别。
幽州都督李重是个稳重的人,他一般不太会做出这种破坏朝廷大政方针的事情,此番这么做,显然是得到了许可。
观他入幽州后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为战争做准备。
比如在北平郡大修堡寨,囤积资粮、器械,派遣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