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2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3814
  “哦?”庾亮有些震惊。
  从一郡太守(正五品)拔为州别驾(从四品),别看只是升了一级官,但事实上绝大部分太守一辈子都跨越不了这一级。
  “他上书说什么了?竟如此有用?”庾亮追问道。
  陈逵苦思冥想,最后说道:“仆只看过一遍,大部忘了,唯记得寥寥数句而已。其言‘昔者(曹)冲量巨象,置象于舟,刻水痕为记。复易之以石,候舟沉齐痕,则象之重与石等。何哉?盖水之承物,若无形之手,物重几何,则水举之力亦几何。犹若满卮置水,溢者必与其物相侔。故曰:浮舟之力,等同所排之水重,此自然之理,阴阳相济之道也。’”
  庾亮听完,虽然觉得很有道理,申绍说的多半是真的,可这有什么用?
  真论起来,也就士人清谈时的一点谈资罢了,于国于民有何益。
  罢了,就当天子老糊涂了。
  庾亮看向陈逵,道:“这些事你做得来么?”
  陈逵摇头。
  “那还有什么?”庾亮问道。
  “便是按照这些道理做些利国利民之物出来……”陈逵说道。
  “怎么天子总在这些上面较劲?浮舟之力有何用?”庾亮有些头疼,更有些茫然,总觉得这个官场让他有些不适应。
  “申绍说温麻船屯造尖底海船,便暗合浮力之说。海上排涛而来,船向一侧倾斜,骤然排开许多海水,水有浮力,会奋力推举船身,将船扶正,故尖底船不易倾覆。他请自今往后,海船一律改为尖底船,弃用平底船。”陈逵说道:“天子大赞此说利国利民,赐绢百匹。”
  庾亮实在无语了,反问道:“若在江南找些事做,则何如?”
  “想必是有用的。”陈逵说道:“天子亦重在江南治产业者。”
  庾亮舒了一口气,总算到他熟悉的领域了。
  “昔年我随天子在广成泽筚路蓝缕,虽然辛苦,回过头来看看成果,却不无自得。”庾亮轻抚胡须,笑道:“我不便见客,你可多多劝说亲朋好友南下治产业,也别光盯着吴人旧产了,江南荒地那么多,自己也尝试着开荒。天子看到之后,必然嘉悦。”
  “是。”陈逵连忙应道。
  “再者,你方才提到船之一事。”庾亮沉吟片刻,道:“天子如此重视造船,我看事出有因。你们几家能不能凑一凑,想办法建个船坊?”
  陈逵一惊,道:“恐靡费多矣。”
  “去南边找个山林多的地方,想必有长了数百年却无人问津的参天巨木。”庾亮说道:“花些粮帛,招募土人伐木成材,再去江南搜罗些工匠,应不至于承担不起。”
  “造了船做什么呢?”陈逵问道。
  庾亮闻言一呆,是啊,造了船做什么呢?
  “总有办法的。”庾亮说道:“实在不行,去交州运香料也可以。而今京中不是风行此物么?人人用了都说好。”
  “庾公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陈逵小小地拍了句马屁。
  庾亮微微一笑,看样子还是有点受用的。
  很快他又想起一事,遂问道:“天子明春便要东巡了吧?”
  “虽未正式下诏,却已是必然之事。”陈逵回道。
  “天子东巡,太子便要监国,这可不是小事。”庾亮突然有些紧张了起来。
  他屁股刚回到胡床上,便又站了起来,走来走去间,颇有些焦躁不安的感觉。
  “监国之时,你等要更加勤勉,更加守礼,万勿得意忘形。”庾亮说道:“若有哪个不知好歹,立刻禀报太子,严厉处置。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天子虽离京,我料京中之事瞒不过他。那位黄沙御史可不会伴驾出巡。”
  听到“黄沙御史”四个字,陈逵也菊花一紧,栽在鲁王手里的豪族、胡酋可不少。
  士人们平日里提到黄沙狱,虽然多有不屑,乃至骂声不绝,可强要说不怕,却也是骗人的。
  “庾公,天子东巡之后,虽有太子监国,却仍需重臣辅佐,要不要……”陈逵看向庾亮,轻声问道。
  庾亮一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心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
  母亲去世了诚可哀也,可守孝三年也是真的难过,终日住在草庐里,连会客都得偷偷摸摸,与坐牢何异?
  若能夺情起复,安排一个中枢要职,那自然是极好的。
  不过庾亮很快想起了妹夫经常拍他肩膀的那双蒲扇般的巨手,下意识有些迟疑。
  纠结许久后,他重重叹了口气,道:“罢了,你等别自作聪明。我在家颐养性情,自得其乐,暂时不想服那案牍之劳。”
  陈逵明白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无事了,你早些回去吧。”庾亮很快摆了摆手,说道。
  陈逵行了一礼,告退而去。
  庾亮站在草庐门口,看着外面广阔的天地,心早已飞到了汴梁。
  片刻之后,他回到了案前,摊开纸笔,写下一段字:“居丧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是谓不度。”
  写完这句,又在下面写了一行字:“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戴好孝帽后,继续看书练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反向回家
  陈逵很快回到了许昌,入城之时,与一支送葬队伍迎面相撞,立刻避到了路边。
  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稍一找人打听,原来是枢密监、太子少傅陈有根的兄长陈金根去世了,今日正是下葬之期。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陈有根要不要为兄长居丧?
  秉持着这种想法,他悄悄在一旁观察着。
  果然,他很快看到了身穿素服的陈有根以及汴梁城门校尉陈银根——陈家兄弟四人,陈铜根早年随邵慎深入鲜卑敌后,回程时战死。
  只是,为什么是素服?陈银根就穿着麻衣。难道陈有根被下诏夺情了?
  陈逵收回目光,细细思索,最后终于得出了个结论:陈有根不可能回家居丧,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想通之后,他又举目看向远去的送丧队伍,来了不少官员啊。
  原颍川太守、现豫州别驾杨宣,原晋廷兵部郎、现颍川太守金昭明,原檀山尉、现许昌令、武学生钱吉,分别代表州、郡、县三级,外加陈金根生前在左飞龙卫的同袍以及陈氏兄弟的好友,悉数到场——便是本人不能来,也会遣亲近子侄而来,排场相当不小。
  围观百姓也看得啧啧称奇。
  自从天子早年任平东将军督豫州以来,他的不少元从老人落籍许昌,陈金根三兄弟就是其一(陈有根落籍洛阳)。
  这三大家子搬来后,许昌就有两个陈氏了,一文一武。到目前为止,还是老陈家名气大一些,但新陈家势头也很猛,金根三兄弟的子孙继续在军中打拼,还有立下战功的,相反老陈家一部分人南渡,一部分人留守,现在就靠一个益州刺史陈眕撑着,后劲好像没有那么足。
  陈逵隐隐听过这种议论,心中颇为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现实。
  陈家这一代有人喝酒喝多了,英年早逝;
  有人没甚才具,干脆下江南治产业去了;
  还有人通过门荫入仕,当了个县令、县尉、县丞,却始终没法升上去;
  就他陈逵攀上了太子,现在前途最光明的,而今也遭遇挫折,心下彷徨。
  难道要让粗鄙不文的假颍川陈氏爬到头上去?
  陈逵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家中。
  陈府在许昌城中堪称豪奢,但许是心境变化,陈逵觉得这个祖上传下来的宅院到处流露出一股破败的气息,和斜对面的故范阳王府一般无二。
  咦?范阳王府有人住了?呃,门阙好像都重修过了,变成了——楚王府?
  正窥视时,却见王府正门大开,一群人走了出来,中间围着一男二女,看样子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女人他认识,景福公主邵福。
  她的汤沐邑就在城外东南方漕渠边的景福宫旧地,算是许昌左近的名人。
  另外两个人他更认识,楚王邵珪及王妃祖氏。
  三人说说笑笑,好像在走亲戚一般——呃,他们本来就是亲戚。
  “大姑竟然也要伴驾随行?”风中隐隐传来声音,那是楚王妃祖氏在说话。
  “是啊,我要随阿娘去趟平原。”邵福说道:“六妹也会跟着一起去。”
  祖氏闻言有些羡慕,但似乎注意着什么,没说话。
  楚王邵珪站在一旁,脸上没甚表情。
  陈逵心下暗哂,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性子。天子又不是没给过你机会,自己没把握住怪得了谁?
  看到楚王,陈逵又想起了诸皇子中最年长的齐王。
  齐王璋开过年来都二十九岁了,可谓成也长子,败也长子。
  作为庶长子,他年岁最长,历练最多,最先进入天子考察的眼帘,本身能力其实不算差,且随着历练的增多,本事渐长。
  但他也败在这个长子身份上,原因无他,天子二十岁那年有的这个孩子,若天子再活十来年,齐王都四十多岁了,不太可能再接掌帝位。
  年龄既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再者,家事处置不好,已然失了机会,不足为虑。
  听闻齐王前阵子又被派到青州去了,依然是青州观察使,兼领东莱太守,东宫上下只是稍稍盯着这人,已然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比起齐王,楚王曾经的机会稍稍大那么一些,而今也烟消云散。
  “大妹何日去汴梁?”楚王珪突然问道。
  “就这几日吧,兄长要和我一起走么?”邵福问道。
  “就一起走吧。”邵珪沉默片刻,说道。
  “好。”邵福向停在门前的马车走去,嘴里说道:“年后我要去襄阳小住一段时日,五月回,兄长要去么?”
  邵珪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往返于南阳、襄阳间很多次,那边的每一条河流他都仔细考察过,开挖了很多陂池,清淤了不少河道,还把一些破败不堪的河浦重新修缮了一遍。
  这是很多人不愿意干的脏活、苦活,奈何父亲看不到啊。上个月甚至还把王府右常侍段辽父子给诱捕了,宾客悉数抓走,一一审问。
  他眼里大概只有太子、燕王和赵王吧?而今或许又多了个汉王。
  邵珪收拾心情,摇了摇头,道:“襄阳比刚拿下来那会好了不少,景色更是秀丽,大妹去那边小住应是不错的,我就不去了。”
  邵福不以为意,道:“那就算了,二兄你好好在家休养。”
  说罢,行了一礼,登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