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3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4618
  两套班子之外,另有——
  大将军府,幕僚以长史刘翔(冀州平原人)、司马鞠彭(青州东莱人)为主,他们没甚权力,主要任务是参赞左右。
  以及燕王府官员,如内史高诩(兼领)、中尉郑林(青州北海人)、郎中令阳景(幽州渔阳人)等。
  官员还是挺多的。
  比起大梁朝,慕容燕百姓不过几十万,官员比例却高出太多了。
  当然,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当年中原大乱,百姓就三个地方避难,一个当然是南渡江东了,一个则是凉州张轨,第三个便是幽州王浚了,但王浚不做人,于是又投奔慕容廆。
  慕容廆十分欣喜,想尽一切办法安置这些中原士人,并让他们仍旧统领自家部曲,甚至当上官员,连鲜卑人都要归他们管。
  而这些中原士人确实展现出了自己治理地方的能力,至少比慕容鲜卑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部落酋帅们强多了,帮慕容廆发展出了昌黎郡,并经营玄菟、辽东二郡,颇见成效,让人心服口服。
  比如河间刘佩任玄菟太守,杜群兼领辽东相,昌黎太守先为裴嶷,故去后以东夷校尉封抽兼领。
  至于几个侨郡,如乐浪、成周、冀阳、营丘、唐国等,全是汉地士人当太守或内史,没一个胡人,底下县令也差不太多。
  慕容宗室就只能管管部落,甚至本身部落还要归地方太守钳制,因为他们没有如同刘汉那样设置单于台专管“国人”和“六夷”,制度方面比较粗疏。
  内中肯定有矛盾的,只不过被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压制住罢了。
  说实话,慕容燕不如刘汉稳定,根子上就注定了,他们没有管理胡汉二元制国家的经验,即便侥幸入了中原,内部矛盾还是会爆发。
  慕容廆、慕容皝父子两代对中原士人又过于迎合,体现了很浓重的自卑心理,甚至连军队指挥都经常交给汉地士人,让他们当将领,胡汉兵马皆隶于其下。
  原因大概无外乎两点,一是这些北奔的士人在艰苦的环境下,舍弃了很多自身习气,开始变得脚踏实地了,展现出了自己的能力,无论是治理地方还是行军打仗,二是“自古以来没有胡人当过天子”,还是自卑心理作怪。
  胡人不入主中原几次,心气是提不起来的。
  这会慕容皝召集将佐议事,首先站出来说话的便是汉地士人。
  “梁人倾国而来,诈称百万兵,以致国中震恐,众部大皆言弃棘城而走,以避锋芒,此大谬也。”相国封奕长身而起,慨然道:“若弃棘城而走,玄菟呢?要不要弃?襄平是不是也要放弃?尔等置办的庄园、牧场,大王的苑囿,是不是都要弃掉?先主筚路蓝缕,以有今日之盛景,何言弃之?”
  慕容皝听了沉默不语。
  最近两天有不少部落贵人在他耳边念叨,说我等本就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何必拘束于一处呢?梁兵确实势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趁着他们主力还没来,赶紧收拾家当、牲畜,向东北方向遁逃。
  扶余、高句丽之间有大片荒草甸子,渺无人烟,只有少数部落在其间放牧,先过去将就一下,然后观望风色。
  慕容皝听完有所动摇,于是遣使而出,自言已去王号、罢六卿及其他近侍官,向梁人请和。
  但这事很快被汉地士人知道了,纷纷入府劝谏,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场“廷议”。
  相国封奕说完之后,扫视一圈,无人反对。
  呃,当然没人反对了。
  作为慕容鲜卑根基的部落贵人们大部分连参加高级决策会议的资格都没有,国家走向基本由慕容宗室及汉人把持,或有一些因为战功而升官的部落贵人,但人数太少了,而且他们的立场往往也很微妙。
  “大王。”燕王府内史、广武将军高诩站了出来,禀道:“梁兵号称百万,多虚数也,能战之兵不过十万而已。今可效先主故事,婴城固守,耗散敌军锐气,再伏劲骑于外,待梁人疲惫不堪、伤亡惨重之时,表里侵攻,或可大胜。”
  这说的是慕容廆时代,崔毖、宇文鲜卑、高句丽三家围攻,彼时同样大军薄城,人心惶惶,后来用计迫退崔毖、高句丽,但宇文鲜卑的实力仍然远胜慕容鲜卑,最后双方在城外决一死战,慕容皝领精锐当先锋冲击,慕容翰率兵自侧翼攻打,慕容廆亲率步军以方阵临之,结果大破宇文,两方实力由此逆转。
  那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而今燕国实力更胜往昔,难道打不得吗?
  慕容皝被这么一说,再度动摇了,于是问道:“棘城可守乎?”
  众人看向都尉慕舆根,他是棘城“城大”——“城大”是鲜卑官职,总领城防。
  慕舆根起身道:“大王,我国励精图治三十年矣,务农训兵,带甲十万。不独以骑军称雄,步战亦不落下风。大棘城高池深,历经多年扩建,粮械充足,足以坚守。今已是五月,梁人尚未大至,王只需于此坚守三月,待风雪骤起之时,梁人不退也得退。彼时召集部落精骑,衔尾追击,定可大胜。”
  慕容皝犹豫不决。
  慕舆根是要他亲身镇守棘城,以稳固士气。也就是说,他不能走,一定要死死钉在这里。
  各部落倒可以稍避,但需准备好快马、精锐,随时准备出击。
  “城中可屯多少兵马?资粮够用几时?你可有数?”慕容皝问道。
  “步卒万余、精骑三千可也,坚守大半年不成问题。”慕舆根说道。
  慕容皝还是有些犹豫。
  慕舆根见了,更卖力地劝说:“大王可曾想过,梁兵为何行动如此迟缓?”
  “为何?”
  “便是要让大王自认为不敌,远遁而走啊。”慕舆根说道:“大王一走,梁人气势更盛,各城大、官吏、贵人也会灰心失望,说不定就降了梁人了,大王切勿中计。吾观邵贼用兵,最喜以势压人,他一定很希望看到大王退避不战,然后轻松受降诸城、部落。九月退兵之时,若担心大王杀回来,他多半会将各城、部落百姓强迁而走,只留给大王一片空地。如此,明年他再遣兵而来,纵然不是百万大军,大王又何以拒敌?”
  慕容皝缓缓点头,心中已有所偏向。
  “大王,而今谣言四起,人心纷乱,臣请发精兵至柳城,击斩一些贼人,以激励士气。”大理李洪建议道:“纵没甚战果,也不打紧,一定要让众人看到大王坚守的决心。”
  常伯刘睦赞同道:“大王,确实该打一打。有些部大四处瞎嚷嚷,都说要走,再这么下去,人心就乱了。主动出击,赢不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平息谣言。一味防守是不行的,或可遣骑穿越山间孔道,袭扰贼军粮道。自幽州至柳城四百里山路,可以打的地方多的是,梁人顾不过来的。”
  见众人都不赞同退走,慕容皝决心慢慢定了下来,只见他一拍案几,霍然起身,道:“我方承大位三年,便要不战而走,怎么都说不过去。既如此,便与邵贼决一生死,看看到底是他的百万大军厉害,还是我慕容氏精骑骁勇。”
  说罢,便与将佐们仔细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首先是抽调部落精锐入棘城,总共两千骑,皆配以精甲、大槊,以此两千具装甲骑作为精锐,关键时刻投入战场,一击破敌。
  精锐骑射手再调两千,同样屯于棘城。
  各部落协调草场,稍稍远避,离开主要战场,以为生力军,在梁军围城日久,伤亡惨重、疫病丛生、疲惫不堪的时候出击。
  能打的步卒收拢至棘城,囤积粮草、器械,作长期坚守。
  另遣使四出,先向高句丽说以利害,让他们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至于宇文氏那边,没有什么可能,但相国封奕坚持派人,并说宇文逸豆归威望一般,统御不了整个宇文十二部,可绕过他私下里联络下面的部大、贵人们,劝说其不要出兵。
  甚至投靠梁人多年的段部鲜卑也不是不可以派人劝说。
  临时赶回棘城索要粮草的辽东护军乙逸(冀州平原人)更是请求赦免慕容仁、慕容军、慕容幼、慕容稚四人,以家族大义召其归顺,对梁人反戈一击。
  慕容皝皆准,已然下定了决心——至少暂时定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廷议结束后,大理李洪回了家,却见弟弟李普在等他。
  妻子上前,轻声耳语一番,然后便叹气离开了。
  李洪默然回了书房,李普沉默相随。
  “你要走?”李洪直言不讳道。
  “是。”亲兄弟之间,没什么好相瞒的,直说就是了。
  “回家还是降梁?”李洪又问道。
  昔年李洪、李普的父亲李臻是东夷校尉,与幽州王浚相约共辅晋室,奈何王浚迷信“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谣,想要称帝。
  幽州别驾王诞跑到襄平,告以此事,李臻恶之,遣子李成发兵相击。不过辽东太守庞本与李臻有仇,趁机袭杀之,然后又派人追到北平郡,将李成杀死。
  王诞遂奔慕容廆,为其收留,李洪、李普兄弟二人亦先后投奔而去,活得一命。
  兄弟俩的老家在渤海郡,李洪想问的就是到底回家闲居呢,还是投靠梁人。
  “听闻渤海老宅族人已泰半南下毗陵。”李普说道:“实不相瞒,弟前阵子收到了梁国黄沙御史、鲁王璠的亲笔信,许以蓚(县)令之职,此乃渤海属县,我……”
  李洪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
  其实他俩都知道,这个县令不是白给的,是要你说出慕容鲜卑内情的,甚至会当做典型大肆宣扬。
  “邵璠的信,为兄也收到了。”李洪说道。
  “那兄长你——”李普试探道。
  “你走吧。”李洪说道:“李家受先慕容公大恩,总不能都离他而去,那样世人如何看待我渤海李氏?为兄便将这条命还给慕容氏,你走吧,趁着棘城还没关城门,先去乡下庄宅,然后想办法离开。”
  “兄长……”李普眼圈一红,泣不成声。
  兄长也知道局势很危险了,但他不能走。
  慕容廆曾庇护过他们兄弟二人,这是活命之恩,到了慕容皝这一代,甚至给六卿之一的大理,这要是不战而降,岂不是狼心狗肺?还要脸吗?所以兄长不能走。
  但他也知道燕国这次未必能挺过去,所以不反对弟弟一家离开,至少能为他们这一脉保存些骨血。
  “事不宜迟,为兄就不留你了。”李洪叹道:“棘城四门紧闭大概就在这几日,早走也好。”
  李普最终还是留下来吃了顿午饭,与兄长一家洒泪而别后,借口出城召集庄客部曲,一家人乘坐马车,自北门而出。
  在看到城北的学堂仍在正常授课之时,李普不由地唉声叹气。
  这是慕容廆设置的诸多官学之一,用来教授部落贵人子弟。当时为了做出表率,他还经常旁听,自称颇有所得,于是诸部落贵人纷纷送子侄过来学习中原文化。
  先慕容公是个人杰,奈何生不逢时,被晋军连续大败后,想法有所转变,认识到了中原王朝的强盛,于是当了大半辈子的晋臣。
  等到天下大乱时,已经快四十岁了,彼时又有些犹豫,最终决定当晋国忠臣,收拢、安置中原士民,连打平州刺史崔毖都束手束脚,非得有极其正当的名义才动手。
  他其实还算长寿,六十五岁才薨,但真的已失天时,也就比刘渊稍好一些,那也是个天时不再之人。
  过了一张桥后,李普见到了许多正在田间锄草的农人。
  这都是近两年从襄平等地迁来的辽东大姓庄客,专为慕容皝耕作。却不知,一旦战事大起,这些农人该怎么办,他们多半没有入城的机会……
  一边走,一边看,李普的心情愈发低落,毕竟任谁看到他们辛苦了三十年的基业处于覆灭边缘时,都会不自觉地哀伤的。
  中原乱,他们避乱边塞。而今中原不乱了,轮到他们这边乱了,真真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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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五,带方太守(侨郡)、燕王府大农王诞刚刚抵达柳城,就被扣下来了。
  他很平静,并没有感到多么意外。
  在看到东夷校尉领昌黎太守封抽的时候,他甚至叹了口气,道:“不意你也降了,可还记得当年奔丧旧事?”
  封抽面现惭愧。
  当年李臻死后,晋廷以其父封释为东夷校尉。
  释诱杀庞本,引得境内四处叛乱,朝不保夕,于是很快病重,临死前将孙子封奕托付给慕容廆。
  慕容廆慨然应之,并任命封奕为小督。
  彼时封抽、封悛(封奕之父)兄弟赶去辽东奔丧,操办结束后因道路不通,便暂时留在昌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