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5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4548
  棘城并未被四面围上,从城东进出是比较安全的,虽然梁军游骑也会展开抓捕,但不会追得太狠,很明显是要棘城上下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当你知道外间城池一个个被夺下的时候,你还能那么稳吗——五日前,银枪左营入宾徒县,攻城两日,拔之,收降周遭部落、豪族十余、口数万人。
  当你知道你的族人一个个不战而降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昌黎县令公孙猷裹挟城内胡汉军士,主动请降,这可是慕容家的“外戚”。
  当你知道由自家子侄带领的部落丁口、牲畜遭到北方南下的骑兵大举追杀,会不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很多消息慢慢传回来了,方才被纵放的几个信使就是传讯之人。
  古人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真是至理名言。
  城内城外,一场意志的比拼,拓跋思恭不认为慕容皝有获得胜利的可能。
  燕王府护军离开后,拓跋思恭也向外走了走,查看周边地势。
  迷蒙的雨雾之中,车马始终未曾停歇。
  有来的,有走的,一切有条不紊。
  ******
  六月二十二日,雨小了很多,攻城战并未立即开始。
  燕王邵裕行走在营地之中,查看各营情况。
  至燕山苑园户营中时,特地多停留了会。
  军士们正在吃马肉汤,见了燕王,纷纷放下碗筷行礼。
  邵裕笑着示意众人免礼,然后看了看某间营房前的大釜。
  釜中汤水已经烧开了,冒着热气,偶尔见得肉块、野菜上下翻滚,再看到那一溜正蒸着粟米饭的瓦罐时,微微点头。
  想了想后,对中尉到华说道:“时已近午,孤就在这用饭。”
  说罢,沉吟了下,道:“却也不好过分占了儿郎们便宜。这样吧,把早上那匹别了腿的马拉过来,请将士一起享用。”
  话音刚落,营房内以及附近围拢过来的军士们齐齐欢呼一声。
  邵裕哈哈大笑,道:“这鬼天气,不吃点好的如何提振士气?”
  “还是殿下晓得我等苦楚。”有人情不自禁说道。
  此人说完,有军官瞄了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
  那人也不傻,立刻低头不语了。
  邵裕又让舍人郭时取来一大包香料,小心翼翼地打开,往釜中倒了一些,然后搅了搅,道:“大家一起从幽州来到平州,有好物自然一同分享。此谓香料,投入汤中,鲜美无比,孤与尔等共享。”
  欢呼声更热烈了,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围了过来。
  邵裕又搅拌了一会,笑道:“见者有份,吃过午饭的也有。外间正在杀马,一会还有肉汤吃。”
  说完,招了招手,挨个给人盛肉汤。
  军官们立刻发令,让所有人列好队,拿上木碗去接肉汤。
  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半个身子都淋着雨,却全然不顾,够着头在那看着。
  邵裕兴致很高,对这些人也非常热情。
  燕山苑一共三千园户,从设立之初起就归他管。数年间,他一边与燕山苑园户们耕田放牧,一边操练军阵、武艺,对这些将士知根知底。
  他们曾经被拉到辽西御敌,与慕容鲜卑有过小规模的交锋,算是见过血,感受过战场气氛。此番围攻棘城,是这些人第一次正儿八经上战场,邵裕一直小心呵护着,密切注意着将士们的士气和状态。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不错。
  参与过两次攻城,折损了部分人马,还与出城袭杀的敌军交手过一次,成功应对过去了。
  等打完这场仗,增补一些新兵,再好好整顿一番,就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父亲还特别给所有人配备了精良的器械,燕山苑园户已然是标准的重甲步兵。从今往后,只要不被成建制歼灭,这就是种子,新兵加入其中,有老兵带着,成长会非常快。
  这是他一手调教起来的部队,就像父亲当年从无到有创建禁军一样。
  将士们敬佩他、爱戴他,愿意为他拼杀。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邵裕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父亲的不容易以及——创建一支独属于自己的部队的满足与快乐。
  邵裕一直忙到很晚,先后给百余人盛了肉汤后,才稍事休息,然后登上高台,俯瞰整个营地。
  直到目前为止,大梁王师的营地还是非常整肃的,士气维持得还算不错。而慕容鲜卑出城袭扰失败,后方还有不利消息传来,久而久之,他们的心态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到了这会,作为守城主力的汉地士族就要问自己一个问题:继续消耗自家部曲,为慕容皝拼命,值不值得?
  事情或许比较复杂,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干脆地忘恩负义当白眼狼的,但有人对慕容氏死心塌地,有人犹豫不决,有人则是没找到机会背叛,这也是事实。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想拼命的会越来越多。
  邵裕甚至觉得,可能都不需要怎么攻城,慢慢等就是了。
  ******
  “嘁哩咔喳!”一扇破门板被拆了下来,砍成一堆碎木头。
  没法出外樵采,可不就得拆门板烧火做饭?或许有人说预先存储大量柴草,倒不是不可以,但总有个限度,而今便是用光了。
  至于房子拆完了后怎么办,凉拌呗。围城一年以上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到最后别说热汤热饭,一粒米都没了,只能生吃“肉脯”。
  而拆门板,当然先从民房拆起了,达官贵人的还得往后捎捎。
  但棘城百姓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见到军士过来拆他们家时,有那泼辣的妇人,直接往地上一坐,哭天抢地,破口大骂:“张四,当年你父快饿死了,还是我家大人公给了一块胡饼,他才活了过来,要不然哪有你?你个贼货,好狠的心哪,我家就这一套宅子,拆了如何遮风挡雨?”
  还有那咳嗽不停的老人,重重叹了口气,道:“三家围攻棘城时,我随先慕容公出战,破入敌阵,斩首二级,得许可在城中建盖屋宇,而今要没了么?”
  “当年慕容公可是发了《许盖屋宇令》,我家两儿为他征战,一死辽西,一死紫蒙川,拿了抚恤、掏空积蓄才盖起的屋宇,谁若要拆,就是要我死!”说这话的是一个鲜卑老人,哭声哀戚,闻者动容。
  但没用。军士们要吃热汤热饭,根本不鸟这些人,掣出刀枪,将老头、妇人逼到一边,直接开始拆屋。
  离他们不远的东门突然打开,又很快合上,几名泥猴也似的信使冲了进来,大口喘着粗气。待看到城中开始拆屋时,怔了一怔,很快就被官吏接走了。
  当天晚上,一些消息在城内不胫而走,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慕容皝大发脾气,他明明已经控制住信使了,不让他们乱说话,但消息还是传出去了,怎么回事?
  守城军士听了,面无表情。部落被打了和他们没关系,又不沾亲带故的,关心人家死活作甚?不说两句风凉话就不错了。
  部落首领们则坐卧不安,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纷纷涌进慕容皝府邸之中。
  第一百七十四章 矛盾公开化
  慕容皝现在在纠结一件事情,他明明听了封奕的建议,把所有信使全部安置在客馆,不许他们与外界接触,消息怎么还是走漏了?
  不过在看到部落贵人们焦急的眼神时,些许火气又发不出来,只定定看着众人。
  燕国内史高诩有些着急,道:“大王,或可再遣一遭使者,说得宇文氏退兵,危难自解也。”
  “荒唐!若异位而处,换你是宇文氏,有报仇的机会会不动手?两家几十年的仇怨了。”兰融快走两步,冲到高诩身前,怒道:“若无今遭这事,不消数年,大王就可整顿大兵,着手攻灭宇文氏,届时会做些什么,早就议过不止一回了,主意还是你出的呢。”
  高诩紧绷着脸。
  灭掉宇文氏后干什么事,自然很明显。除保留少数贵人外,“尽诛渠帅”,让宇文十二部散得再也联合不起来,最终被慕容氏慢慢吞并。
  宇文氏的渠帅们会想不到这一点吗?不,他们太清楚了。而今跟着梁人,他们甚至可以反过来干一波“尽诛渠帅”,吞并慕容鲜卑诸部。
  宇文、慕容两家哪个消失于历史之中,全看这一次的胜负了。
  “奇谈怪论。”待兰融说完后,高诩斥道:“辽泽地形之复杂,便是常居于彼处之人亦不能完全知晓,梁人如何能取得像样的战果?”
  他不说还好,一说兰融却气得不行,道:“高诩,你家族妹在王府当夫人,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对,怪我妹妹死得太早,没人替我家说话了啊。你们这些丧家之犬,最是不可信。公孙夫人的两个亲族,一为令支令,一为昌黎令,都是要害之地,结果梁人军到即降,半点不肯拼死力战。公孙氏降了,我看高氏早晚也要——”
  “住口!”慕容皝听不下去了,让兰融赶紧闭嘴。
  高诩却听得脸色一白。
  有些话,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候不会说的,即便那个人心里这么想过。但气急败坏的时候,嘴上就不一定把门了。
  这不,鲜卑酋长丘力居(鲜卑语中“羊”的意思)站了出来,大声道:“高诩,你敢说拖着大王困守棘城没有别的心思?”
  高诩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此人是鲜卑部落酋长之一,原本居辽东,后迁徙到昌黎放牧,此番部落主力提前撤走,却不知有没有损失。
  这种人站出来说话,便是燕王也不得不重视。
  丘力居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像完全想通了,抛开了所有顾忌,把以前不方便说的话尽数宣之于口:“你们高氏势穷来投,本来就该老实点。可你们是怎么做的?仗着高夫人受宠,四处圈占田地,光棘城左近就占了不下三百顷。奴仆还蛮横无比,自己种不了地,长满了草,还不许别家牧人去放牧。这昌黎到底是慕容家的还是高家的?”
  “我看你是舍不得这些资财落入梁人之手吧?也是,棘城一旦告破,我等自突围便是了,而你却跑不了,家产还要被梁人分走,所以你不愿走。不光自己不走,还不许别人走,以至于让大王陷入此等危难之中。高诩,你们高氏就是如此回报慕容氏的?”
  完了。慕容皝不傻,听到这话就知道完了!
  有些话,大家心里可能都想过,但藏在心里和说出口是两回事。
  丘力居这么一说,不可避免地把慕容燕国内部的耕作、放牧两派的矛盾摆上了台面。
  未必是按照胡汉分的,因为不少鲜卑人、乌桓人也种地,少许汉人也放牧,但种地的胡人很显然在向汉人靠拢,而放牧的汉人则在慢慢胡化。
  支持坚守棘城的不用多说,多为在昌黎有家有业,田宅无数之人,他们是真的不好走,一走两代人的积累就没了。
  但以放牧为主的部落民们却没那么多顾忌。慕容氏祖上是从更北方南下的,因随毌丘俭、司马懿征辽而立功,得居此地。既然能来,难道不能走吗?大不了再回北边去好了。
  这就是核心矛盾。
  慕容燕国是典型的农牧二元制国家,而今是种地派掌握大权,死死压制了游牧派,说实话和拓跋鲜卑当年的新党、旧党之争有点类似。
  新党以汉人、乌桓人及少数开明鲜卑人为主,农牧并举,种地的成分非常高,旧党就是纯游牧部落了,新旧之争的后果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国家陷入了长期的混乱乃至内战,最后让邵勋摘了桃子,新党、旧党一并收拾了。
  新旧之争虽然过程很曲折,但最后往往是以新党胜出而告终。历史上拓跋什翼犍与慕容燕开战的理由之一便是慕容氏的骑兵践踏了平城附近的农田,更别说那一桩桩象征着对农业种植极端重视的阴山却霜了。
  拓跋代最后是新党胜出,慕容燕掌握大权的是中原士人也就不奇怪了。
  但现在矛盾破裂了,至于会不会演变成拓跋代国新旧派之间的暗杀、战争就不好说了,反正慕容皝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现在是旧贵族逼宫,以兰融、丘力居为首的众人看向他,逼他做决定,你到底依靠谁?
  “连日阴雨,道路泥泞,且稍安勿躁,让孤想一想。”关键时刻,慕容皝还是和了一次稀泥。
  众人都有些失望。
  高诩则暗暗叹息,燕王动摇愈盛,让他颇为失望。不过决定确实不好做,换谁来都是如此。
  ******
  慕容皝回到后宅后,依然神思不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