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5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4346
王妃段氏领着高夫人、公孙夫人远远相迎,慕容皝恍若未见,一边思索,一边进屋坐了下来。
“大王。”段氏轻声问询道:“今晚……”
“今晚必有夜袭。”慕容皝随口说道。
段氏一怔,高、公孙二人面面相觑。
慕容皝反应了过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御妇人?孤没这心思。”
段氏让高氏、公孙氏离开,然后坐到慕容皝身侧,柔声道:“夫君可是为战局忧心?”
说话之时,发现夫君嘴角已然起了水泡,有些怜惜。
段部、慕容部是对冤家,祖上就开始争斗不断。两家好的时候,互相联姻,关系差的时候,兵戎相见,甚至头一天嫁完女,第二天操刀子互砍的事情都有。
但她嫁过来后,夫君没给她脸色看,还生下了世子儁。
虽说后来夫君开始沉迷其他姬妾,但对她依然十分尊重,世子的地位也没有动摇,这就足够了。
恩爱不恩爱都是次要的,面上过得去就行。
“诸部大人皆劝孤出走,不要死守棘城。”慕容皝叹道:“然国中官将却劝孤留下,死守以待转机。孤委实难决,故有所忧虑。”
“出走好处是什么?坏处是什么。坚守又如何?”段氏说道:“夫君不妨细思之,再难做决定,总是要做的。”
慕容皝沉默许久,方道:“出走之后,辛苦多年的农田、院舍、学堂、作坊就没了,什么都没了。大灾之年,再也无法靠调拨粮食、秸秆让牧民渡过难关。征战之时,铁铠、大槊之类怕是很难筹措了,丢一件少一件,能保证箭矢够用就不错了。人也会少一半以上,还多是能给你供给粮食、布帛的户口。”
段氏静静听着,见到慕容皝情绪有些激动时,轻轻抚着他的肩头,轻声道:“好处呢?”
“好处便是打仗没那么难了。”慕容皝说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暂避锋芒,待机而动。辽地山高林密,水泽纵横,总有容身之地,敌人便是想征讨我,也得不偿失。像邵贼今日之军容,梁国后继之君未必能组织得起来。即便那会梁国国力比现在这会强,但不行就是不行,如此一来,慕容氏便算安全了。”
“那会慕容家能复起吗?”段氏问道。
慕容皝认真思考了一下,道:“有机会,我只能说有机会,但实则很难说。”
“是高句丽和宇文氏不会放过我们吗?”段氏问道。
“他们肯定会落井下石。”慕容皝说道:“慕容、宇文、段三部实力,你也是清楚的。我父初起势之时,慕容家和段家加起来才能和宇文家抗衡,而今段氏势衰,一分为三,宇文家也损失了大量丁口,很多便在我慕容氏。他们会不会想着取回祖上的草场、丁口和牛羊?再者,高句丽也不是什么好人,野心勃勃,一旦诸部离心,还能不能打得过高句丽,我也不敢说。其人又近在咫尺,可比梁国出兵方便多了,长期相持之下,我不敢想结局如何。”
“也就是说,到了那会与高句丽的胜负也在五五之数,还是有机会赢的,对不对?”段氏问道。
慕容皝一怔,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那不妨阴附高句丽。”段氏说道:“如此便免了一侧之敌,可专心对付宇文氏。将来再寻个机会与宇文氏和解,两方罢兵。这样的话,高句丽野心大炽,宇文氏实力也大涨,必然成为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或许有复起之机。夫君是不是怕丢面子?其实,忍一时不算什么的。便是这会,其实亦可遣使面谒梁帝,说以利害。夫君已然自去王号、罢近臣,只要面上恭敬,自请为大梁守疆,兴许都不用依附高句丽了。”
“邵勋一定要我入中原。”慕容皝摆了摆手,道。
“贺赖跋还在襄平,他若留下……”段氏小声道。
慕容皝先是一愣,继而一怒。
段氏吓了一跳,赶紧说道:“夫君,我不是……”
“够了!”慕容皝推开了她的手,起身道:“军国大事,岂是妇人能置喙的?”
说完,转身离去。
段氏轻叹了一声,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但她也敏锐地感觉到,夫君心中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了,都是被逼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点诚意没有
其实慕容皝猜得没错,当晚确实有夜袭,自北城发起,投入了一千幽州杂胡、一千羽林卫府兵。
对棘城来说,这点兵力着实不多,梁人也没抱太大希望,但一度站上城头许久,最后才坚持不住,退了下去,让觑得便宜,紧急增援而来的府兵将士们扼腕长叹。
慕舆根从睡梦中惊醒,亲自抵达北城督战,战后一点计竟然死伤近千,估计与梁人杀伤相当。
这他妈可是守城!双方战力相当的情况下,一个守兵换五个攻城之兵都很正常,结果打成杀伤相当,这就让人惊愕了。
后面一了解,原来是将敌人赶下城头时伤亡太大了,都尉张萌身先士卒,最后堪堪在敌人援军抵达前斩断云梯,击杀最后一名贼军。
张萌甲衣尽碎,血染征袍,不一定活得下去了。
慕舆根去见了下张萌后,默默叹了口气。
他的族兄慕舆泥前阵子被射中眼窝,可惜没能像司马师那样活下来。他曾去见过慕舆泥一面,族兄浑身滚烫,高烧不停,脑子都迷糊了,最终没能挺过去。
张萌的结局,多半亦如此,他太拼了,伤得太重了。
其实,慕舆根就是那些部族贵人们指责的与士人站在一起的鲜卑官员之一。
他家种粟、黍、穄,也养了不少牲畜,是典型的“新派”贵人。
他本人经常训练、指挥步兵作战,为朝廷镇守过多个城池,与一般鲜卑人大不一样。
他也不赞成撤退,所以被那些部落贵人们指为叛徒,与中原士人站在一起的叛徒。
他承认,住上了大宅子,有诸多仆婢伺候,还置办了乐人舞姬,他确实回不去了,那狗屁帐篷谁爱住谁住去,但他也有些委屈,守城至今日,苦战都是他们打的啊,你们除了偶尔派骑军出城厮杀,还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资格说风凉话?
又恼又恨地下了城头之后,慕舆根又来到遭受攻击最严重的西城巡视。
都尉石琮在城下朝他行礼。
慕舆根面露笑容,与石琮谈笑了几句。
他俩曾经一同守过平刚故城、令支城,与梁人镇兵交战过,交情自然不一般。
“士气如何?”慕舆根看了下站满城门洞的“石家军”,问道。
石家军总计七八百人,无论是皮甲还是铁铠,至少一半以上的人能混一套甲胄,面上也是副见惯了风浪的麻木样,显然是一支可战之军。
“勉强过得去。”石琮说道:“今日本欲出城袭扰,奈何贼人招降不辍,便算了。”
“李普这人真是丧心病狂!”慕舆根骂道。
“大理可曾受波及?”石琮问道。
“李公自请去职,大王不许。”慕舆根说道。
石琮暗暗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看着慕容皝如何处置李洪,若下了死手,众人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但肯定很失望,毕竟兔死狐悲嘛。
“好好守,下半夜兴许还有一次,不能掉以轻心。”慕舆根说道。
“遵命。”石琮拱了拱手,应道。
“杜公已经出城了?”慕舆根又问道。
“遣人吊下去了,这会应已在梁营之中。”石琮说道。
慕舆根嗯了一声,随后便转身离去,继续巡视。
看着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石琮脸色阴晴不定。
所谓天人交战,不过如此。
一方面,他感念慕容廆收留之德,另一方面,又对战局忧心忡忡。
族妹写过来的信早被他烧掉了,但内容却还记得——本来几乎都忘了,但最近几日愈发频繁地显现于脑海之中。
他曾经自嘲,原本以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呢,没想到生死之际却摇摆不定,实在羞愧。
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习惯性领兵上城厮杀、下城休息,如此周而复始。但若有一天这种习惯被打破了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吧——无有忠义,无有廉耻。
他俩方才提到的“杜公”便是纳言令(相当于尚书令)兼辽东相杜群,出身京兆杜氏,祖上有人在平州做官,于是迁徙至此。
因为燕王对外已罢六卿等官,因此杜群是以辽东相的身份出使的,这会也确实已经到了梁军营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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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群作为使者,本来应该尽量隐秘一点的,但他竟然带了七八名随从,看面相都很年轻,再一打听,基本都是棘城内士人家族的后辈子侄。
李重听闻此事时心里便有数了,这些年轻后辈大概是不会回去了,能走一个是一个,为家族保存点血脉,以免破城时被一锅端了。
他只略略接待了下,然后便安排护卫,将他们送往北平面见天子。
李重当然有相当的受降权力,并且他一口否决了杜群提出的纳贡称臣、割让柳城等地的条件,甚至当着杜群的面继续安排明天的攻势。
杜群没法,只能南下北平,面见梁帝。
与他一同上路的,还有封抽、王诞等人,他们骑着马,昼夜不停,于二十七日清晨远远看到了北平青黛色的城墙,然后前往城外一庄园。
庄园门口,邵勋正在送别慕容翰。
“卿当心里有数,朕并未打算尽诛慕容氏。”邵勋说道:“然辽东旧地,汉魏天子皆有,朕不能没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平州五郡是一定会拿在手中的。”
这话说得相当“任性”。
两汉、魏晋天子都有平州,我作为大梁朝的开基之主,难道不配拥有平州五郡吗?
他觉得要有,哪怕是为了面子也要有,不然心里不舒服。
但所有人都知道,比起两汉及魏晋,这会拥有平州所要付出的代价已然大大增加,和以前不一样了。
慕容翰近来和随驾群臣坐谈,也了解了一下其他方向的事情。
交州日南郡最南端有象林县,本马援铸柱之处,去南海三千里。随着华风日浸,当地人不再那么愚昧,开化了许多。
当地有个蛮夷首领叫范稚,开始经常往来南海做买卖,范稚又有一个奴仆叫范文,随着商贾南来北往,见多了世面,想法就多了,于是逃到了南边的林邑国,教林邑王范逸打造城池、宫室、兵器,极受宠信,渐掌权柄。
期间,此人仗着林邑王的信任,多次进献谗言,让范逸的几个儿子或贬或逃。范逸死后,范文诈称迎回范逸诸子,然后将他们鸩杀——呃,出现了地方特色椰酒,酒里有毒。
杀了这几个人后,范文自立为王,还看上了一众主母——“以逸妻妾悉置之高楼,从己者纳之,不从者绝其食。”
然后攻灭了诸多蛮夷洞主、酋帅,拥众四五万人,且试探性派人到日南郡,询问能否得到册封。
朝臣争执不休,但慕容翰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上面。他只看到,汉代时林邑根本称不上国家,只是羁縻统治下的部落罢了,愚昧无比。
但慢慢地,人家开化了,你就羁縻统治不住了。
孙权时期开始,林邑就不再上贡,晋时也只是偶尔上贡,甚至攻入过交州境内,十分桀骜。
愚昧者可以羁縻,一旦开化,羁縻就没那么好用了。
平州诸郡同样如此。汉代时用很小的力量就能控制一大片土地,非常轻松,现在投入几倍的力量都不一定能控制住,维持疆域的难度大大增加了,根本原因在于土人的实力增强了。
所以慕容翰觉得梁帝是真的任性。不过他有这个威望和能力,你能怎样?这个天下能拉住他的人不多。
“陛下,臣定会尽力招抚旧部。”思绪只在脑海中一闪,慕容翰便应道。
邵勋又看向桓温,道:“元子,你领兵护送扬武将军,定要确保安全,勿为奸人所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