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5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4274
  桓温会意,立刻应道:“臣遵旨。”
  天子拨了落雁军三千骑予他,又征召幽州胡汉丁壮三千充当辅兵,携马万余,东出临渝山,沿着傍海道东行,招抚可能藏在沼泽中的零散部落。
  桓温很珍惜这种机会,盖因太难得了。
  送走桓温、慕容翰二人后,邵勋背着双手,在庄园外信步徜徉。
  没过多久,杜群、封抽、王诞等人皆至。
  封抽大礼参拜,杜群、王诞则躬身行礼。
  邵勋不以为意,上前将封抽搀扶而起,道:“卿颇识时务,朕又岂吝官爵?昌黎太守非君莫属也。”
  封抽松了口气,再次拜谢。
  别管给的什么官,哪怕只是七八品小官都可以,这意味着不会被清算了。再者,给了昌黎太守,说明天子想用他稳定住新得之地,免得一众降人惴惴不安,降而复叛。
  “而今三面围攻棘城,封卿可有方略?”邵勋似乎浑然没注意到杜群、王诞等人,只看着封抽。
  “只有一计,又打又拉。”封抽说道。
  邵勋不置可否,静听下文。
  封抽察言观色,又道:“陛下若许以官爵,既往不咎,棘城内应有很多人愿降。”
  “为何?”邵勋随口问道。
  “陛下一言九鼎,人皆信服也。”封抽不轻不重地拍了记马屁。
  “哦?”邵勋果然笑了,道:“不意平州诸君也知道朕说话算话?”
  “陛下重诺之事,便是作乐水畔都有传闻,谁人不知呢?”封抽肃容道。
  “哪些人可以拉拢?”邵勋问道。
  封抽看了眼王诞、杜群,没立刻说话。
  邵勋其实无所谓,他本来也没打算把使者放回去,不过还是给了个面子,道:“朕今晚置小宴招待封卿,可予朕详述。”
  “臣遵旨。”封抽应道。
  邵勋又看向王诞、杜群二人,道:“晋末板荡,中原大乱。君等避乱平州,被迫事胡,情有可原。今中原一统,百万大军征辽,为何不弃暗投明。”
  王诞沉默。
  杜群却答道:“仆闻圣王御宇,怀柔远人。昔周公东征而留商奄之民,光武受降而封匈奴之王。今慕容氏虽居棘城,然修周礼以安边民,设庠序而传经义,烽燧之外无胡马之尘,碣石以东有弦歌之声。我家本关右布衣,避乱往投,非不知洛阳宫阙之壮,实见辽东襁负之众。若王师能效光武之例,则蓟北可成周召之屏藩;倘天威必行卫霍之事,恐渔阳复起李广之叹。仆请效郑卿缟素之智,止金戈于未举,存生民于锋镝。”
  “巧言令色。”邵勋说道:“辽东襁负之众,何以屡次入寇劫夺?”
  “陛下垂问及此,仆敢不剖心以陈?昔晁错《言守边疏》云'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今平州寒瘠之地,春见白草连天,秋闻饿鸱夜泣。慕容平北尝效李牧市租飨士,然幽州绝市,三军之膳犹悬釜待炊。往岁高句丽又数次犯边,掠我仓廪,士卒枵腹戍垒,故不得已南下劫掠,此亦非我主本意。若能善待,慕容氏必为大国之藩屏。”杜群回道。
  邵勋哈哈大笑,道:“被高句丽劫掠了,就来幽州抢,北失南补是吧?好,好得很,君是会说话的。那么——”
  邵勋一甩袍袖,问道:“今百万大军齐至,铁壁合围,慕容皝怎么说?可愿来见朕?”
  杜群思索了下,道:“我主日夜西望,已具太牢之礼于棘城,然犹记《盐铁论》'备塞之策在选良将'。陛下若存汉元待呼韩邪之量,则自开金汤之城也。倘必循魏武屠柳城之法,辽水浊流虽急,犹存击楫断索之心。”
  邵勋听完,冷笑一声,道:“慕容皝何德何能,让朕以呼韩邪之礼相待?罢了,遣使数次了,从来都是这些废话。诚意是一点没看到,慕容皝的惊惧倒让朕看得清楚。使者便在幽州暂歇吧,兴许不日便可见到慕容皝。”
  说罢便回了庄园,里面正有一批新近投降的平州部落酋帅在等着接见。
  截止今日,送来幽州的部落丁口已不下三万,多为鲜卑、乌桓之众。便是棘城未破,慕容皝的根基也在一点点瓦解。
  看谁熬得过谁。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未曾设想的打法
  投降的酋豪共有十余人,多来自徒河、宾徒、平刚、柳城,前两者稍多一些。
  邵勋在庄园内设宴款待,众人倒没觉得什么,但当光彩照人的代国太夫人王氏出面作陪时,却一个个收起了笑容,静静看着。
  王夫人也是个会来事的,笑道:“昔汉武置酒甘泉,浑邪弓刀尽释。今陛下置酒,诸部解甲来降,可见天意矣。”
  邵勋听完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氏见诸部首领听不太懂,便用鲜卑语说道:“雄鹰收起翅膀,不是怕了猎人的弓箭,是看见羊群需要草场。狼群跟着头狼喝血吃肉,不是跪拜獠牙,是认那分食的爪子。陛下给予你们草场,便是分血肉给你们吃,无论草场在何处,总比留在平州等死要好。”
  部大们听了,恍然大悟,进而喜笑颜开。
  王氏又凑到邵勋耳边,低声翻译了一遍。
  部大们见了,羡慕无比,同时也更恭敬了。
  宇文、段、慕容三家初起事的时候,宇文家实力最强,也不过四十余万口,和拓跋家真不好比。若非拓跋持续内乱,哪有他们的事?
  广宁王氏更是乌桓中的大族,声名远播。出身渔阳的库傉官氏都能在棘城吆五喝六,王氏岂不是更厉害?
  但王家最聪明、最美丽的女人在面对梁帝时,却是一副妩媚多情的样子,众人震慑之余,着实也有些羡慕。
  不过终究有人没忘记正事,起身问道:“却不知陛下欲于何处安置我等?”
  此人夏言字正腔圆,显然是有一定文化功底的。
  邵勋闻言道:“且先于幽、冀二州放牧,后面再划分草场。”
  此言一出,众部大们有些犹疑,因为梁帝并未给出准话,让他们心自不安。但事已至此,没办法了,他们来到这里,不就是老弱妇孺被盯上了,跑不掉么?若能跑掉,他们真不介意再观望一番。
  酒过三巡之后,邵勋又问了问他们投降的内情,得知昌黎郡西南部曾安置了数万人放牧之后,暗道蒋恪那一路真是没有白白出击,不然如何能捞到这么多人?
  这一通乱拳打下去,慕容鲜卑真的元气大伤,不死也脱层皮。
  再问了问其他人躲在何处之后,众人却不太清楚了,只言险渎故城那边有人,似乎是宁远将军慕容汗,盖因傍海道出现梁兵之后,不少部落转场了过去,依附慕容汗。
  辽泽之中肯定也有大量人丁牲畜,至于有多少人,大伙却说不清了。
  玄菟、襄平一带亦安置了大量牧人,具体人数同样说不上来。
  对积极提供内情的人,邵勋皆赐下礼物,一一抚慰,一时间宾主尽欢,虽然有装的成分,但至少众人愿意装。
  酒宴罢散之后,邵勋自回内宅歇息。而王夫人早就用肥皂清洗过身体,夏日暑热之下,蕉葛衫肉色若隐若现,接下来定然是一场火星撞地球,此事暂且不提。
  ******
  同样是在这一天,曾依托襄平抵抗许久的慕容儁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在慕容彪派来的三千骑接应下,带着数千残兵狼狈北撤,退往玄菟。
  慕容仁拣选轻骑三千,一路向北追击。
  徐朗则亲率左飞龙卫进入了襄平,入目所见,一派空空荡荡的景象。
  “慕容儁在襄平待不住,该怪慕容皝。”徐朗站在城外高处,俯瞰远近。
  昔年慕容仁叛乱,襄平、新昌、居就三县为其所克,慕容皝厌恶当地百姓反复无常,欲尽屠之,后为高诩、封奕所劝,便将大族迁徙至棘城附近。
  慕容儁弄不到粮草,该怪谁呢?这个无人区是谁制造的?
  水师都督杨宝也上了高坡,气喘吁吁。
  徐朗看了一眼他肥硕的肚子,叹道:“听闻你有渴饮症,天子都说是体肥所致,该警醒一些了。”
  杨宝这个渴饮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天子有一次说是“糖尿病”,让杨宝把肥肉减掉,但好像效果不佳。
  杨宝至今仍然很肥,眼神似乎也不太好了。
  想到这里,徐朗叹了口气,他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起因便是那次率兵攻江夏,大病一场。后来虽然痊愈,但总觉得身体亏空得厉害,近些年各种小病缠身,各种不爽利。
  征辽之役,大概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远征了。
  想到多年前在辟雍随天子拼杀的情景,真的恍然如梦。
  “警醒如何,不警醒又如何?我就好吃,断了口腹之欲,不如死了。”杨宝笑道:“慕容仁追击得如此积极,你就不派人看着?”
  “自是派了。”徐朗说道:“降顺的部落可已南运?”
  “第一批那几千人已经运到青州了。”杨宝说道:“钟离克来报,上船时鲜卑人鼓噪欲反,黄头军押着他们的老弱妇孺才稳住。这会应已到青州了。新近降顺的万余人依旧置于马石津,不过暂停南运,需待青州那边传讯。”
  “天子之令?”徐朗问道。
  “天子之令。”杨宝回道。
  徐朗若有所思,不过也懒得深想。徐家已然有了富贵,更与天家联姻,何必掺和那些事呢?不值得。
  “我看慕容儁有异志了。”徐朗突然说道。
  “哦?父慈子孝?”杨宝笑问道。
  徐朗也笑了,道:“他去了玄菟,招徕亡散,也算小有实力,野心大涨岂不寻常?”
  “还有慕容彪呢。”杨宝说道。
  “这些个姓慕容的,说难听点都有自立的资格。”徐朗说道:“慕容仁、慕容汗、慕容彪、慕容儁,谁都有大义,值此之际,部落散处各地,还不如恶狗扑食一般,争抢不休。棘城被围得越久,这边越不安生。”
  说完,又看向杨宝,问道:“辽泽之事,可有把握?”
  “放心。”杨宝说道:“北上的多为峡内、江南之兵,应无大碍。”
  徐朗点了点头,道:“俟粮草一至,我等亦尽快北上,别让慕容仁捡了大便宜。”
  ******
  夏日的辽泽固然水草丰美,但潜藏的凶险一点不少。蚊虫就不说了,单是那骤起的大水就足以让人心惊胆颤。
  进入六月以后,雨水不少,辽水一下子变得浑浊了起来,水位与日俱增,渐渐连通湖泊,淹没了许多陆地。
  芦苇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个劲地疯长,在辽水两岸制造了细密的屏障。
  这一夜,辽水之上哗啦啦之声不绝,似是上游的洪水汹涌而下,制造了许多湍流,又似是有人在水中活动,不慎弄出了轻响。
  俟力发(鲜卑语“带刀者”、“侍卫”的意思)从打瞌睡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疑惑地看向芦苇丛,似乎发现了什么动静。
  就在此时,脖子上一阵奇痒难耐,低头一看,原来是睡梦间不小心露出了脖子,被蚊子叮咬了,于是立刻去挠。
  挠了好久,结果越挠越痒,越挠蚊子越多,遂气得不行。再一看,柴火堆不知何时就只剩一点小火星了,于是立刻趴伏在地,拿干草小心翼翼地塞进去,并吹了几口气。
  待火势再旺之后,他终于满意地笑了,然后又寻了一些半干不湿的柴草,置于火堆之上。顷刻之间,浓烟滚滚而起,蚊子的威胁一下子小了许多。
  俟力发站起身,擦了把汗,正待重新看向河面时,却见不知何时芦苇丛已然被分开。
  他先是一惊,继而大骇,刚刚张开嘴巴喊叫,却听“嗖”地一声,锋利的箭矢破空而至,正中嘴巴。
  月色之下的俟力发轰然倒地,发出一声惨叫。
  就在此时,芦苇丛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