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82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675
邵贞懊恼地想着,很快就回到车队中,取了一双在幽州新做的狼皮靴。
邵勋一看就笑了,道:“朕在军都陉亲手猎的狼,甚好。”
说罢,将狼皮靴塞到陆进手中,道:“去车那边换上吧。”
见陆进有些犹豫,邵勋摆了摆手,让邵贞扶着他去换,又道:“再赐一件锦袍。”
说完,转身看着天地间越来越猛烈的风雪,道:“阔别三十年,家乡的雪还是这般美。”
“让你到东木根山去感受下雪就好了。”王氏上前挽住他的手,道:“每年冬天下暴雪的时候,都有牧奴冻掉脚趾。北风最盛的时候,人都不敢出帐篷,便是出了,也被吹得摇摇晃晃,站不直身子,甚至要趴在雪地里,待风小一些再起来。弥娥,你说是不是?这人就是没吃过苦。”
段氏低下头,似乎不想说话,不过很快又抬起头,看了邵勋一眼后,再度低下了头。
邵勋哈哈大笑,伸手拉过段氏,强行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臂弯内。
段氏就这么和王氏一起,左右挽住了邵勋的手臂。
陆进很快过来了,脚上穿着暖和的狼皮靴,身上披着山川、星辰图案的锦袍,感觉浑身不自在。
邵勋在前面走着,随口问道:“你怎搬来此处了?我记得以前这里是陈——”
“陈幢主的家。”陆进说道:“他死了三十多年了,当年有个封——封什么的人打到徐州,他被征发上阵,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封云。”邵勋说道。
陆进有些茫然,他记不清了,就连那个叛将姓封也是听别人说的。反正当年徐州世兵死伤很厉害,就连东海都被征发了几百人,最后只回来一半。
后来好像东海王又跑回来了,再度征发一批兵马,结果又大败,徐州世兵算是被伤了元气——陆进当时也被司马越征发了,侥幸从萧县逃回来。
“认识的人都不在了啊。”邵勋先是感慨了一句,然后又苦笑。
他都快五十岁了,上一辈的人有几个还能活到现在?就连他的同龄人,大概也凋零得差不多了,能见到陆进已然运气不错。
“大山,看看我的军队,比起当年如何?”邵勋又问道。
陆进其实早看过了,这会又仔细打量了下正排着齐整队列前进的侍卫亲军,道:“和他们一比,我们当年那点本事,真不够看的。”
邵勋大笑,道:“我提此军,北上平城,败拓跋鲜卑,复东下棘城,取慕容皝父子。”
王银玲白了他一眼。
段氏本来已经很自然地挽着他的手了,这会又僵了一下。
不过陆老头不知道这俩鲜卑是咋回事,邵勋这番装逼好似媚眼抛给了瞎子,没任何效果。
好在走了里许后,前方远远出现了一个村子。
邵勋精神一振,却又有些疑惑。
世事变幻,村子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陛……陛下,那就是老槐村。”陆进说道:“郡守、县令每年都会过来,秋收后宴飨耆老,还时常赏赐布帛,和以前不一样了。陛下你家还在一里地外,要过了曹家桥才到呢。”
邵勋缓缓点头,传令道:“在曹家桥置宴,朕要大酺乡党!”
第二百零六章 乡宴
午后风雪停了,仿佛在给邵勋面子一般。
老槐村、曹家桥、张里村等处的百姓全赶来了,因为听说有好处的,可能还有赏赐。
年迈的大爷大娘拄着拐杖,眯着眼睛仔细看着在人群中大笑的邵勋。
妇人抱着小孩,脸冻得红通通的,目不转睛地看着邵勋身侧盛装的宫妇。
男人则心事重重,时而看看邵勋,时而看看那些威武雄壮的军士。
郡县官员不敢来,乡长、乡佐、里正之类也不敢露面,不过他们偷偷躲在幕后,组织人手操持着宴会。
“那就是小虫吗?”有老妪叹息道:“当年他阿爷来我家,说要聘我侄女给小虫为妻,我大伯已经同意了,可惜后来小虫竟然走了。”
“我记得你大伯没同意啊。”有人拆台道:“孙大当时是队主吧?家里还有铁铠呢,看不上老邵家的。”
老妪顿时不高兴了,道:“小虫长得高大健壮,我侄女可中意了,大伯也说他耕田定有把子力气,怎生就不同意了?”
“要不去问问你侄女?”
“她摔坏腿了,今天没来。”
几个年纪大的一阵哄笑。
“雀儿、黑狗、金三他们没回来?”又有人问道。
“家人都搬去洛阳了,哪会回来呢?”
“王雀儿之前回来过一次,我见过。”有人说道:“当时就带了十几个随从吧,回家见了几个老人,第二天就走了,你们不知道。”
“是回来过。那会我刚去河边叉鱼,就见到几个一脸凶相的武人,挎刀持弓的,死死盯着我。”
“那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卒,没砍你就算好的了。三十年前的许黑子都没他们厉害。”
“许黑子就是一匪人罢了,说什么武断乡里,最后不还是让县令拿住斩了?他若遇上小虫、雀儿的亲兵,三两下就躺了。”
“许黑子应该还是能当个亲兵的,但他做人不行,连自家亲族的面子都不给,最后被人在酒桌上擒拿,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说话的都是老东海世兵了,提起当年的往事,唏嘘不已。
年轻一辈则一脸茫然地听着父辈们的话,他们现在不是世兵了,而是民户,终日耕田。老人常说当民户比当军户好,但他们没吃过军户的苦,不这么认为,只觉得现在的日子还是很苦。
人群外搭了很多临时草棚,侍卫亲军的士卒们起了锅灶,将军中的铜釜、饭甑都拿了出来,又从民家借了许多锅碗瓢盆,当场做饭。
一些百姓负着柴草而至,给事中桓温亲手给他们发钱,一捆柴草一匹绢,价钱贵得惊人,算是变相赏赐了。
远处的土路上,赶着猪羊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还有人担着酒瓮,说是今年新酿的米酒,拿来与天子吃。
这场宴会,按流传的消息说要大办特办、连办三天,让乡人们都吃喝高兴了。
自与南朝的战争结束后,徐州太平了许多,朝廷还蠲免过一次赋税,原本抛荒、撂荒的土地尽皆重新分配,说实话百姓的日子还凑合,家里算是有那么一点积蓄,而今全拿过来了。
邵勋亲手用石块垒了一台土灶,然后将自己常用的铁锅拿来,让人添柴引火。
他则麻利地钻进鸡窝,拎了一只老母鸡出来,笑道:“给银铃、弥娥你们补一补。”
说话时,头上还顶着一根鸡毛。
王银玲捂嘴笑了,道:“算你有良心。”
段氏则看着他。之前被许多人盯着,她颇有些不自在,现在则平静了许多。邵勋走到哪里,她的视线就跟到哪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那么茫然无措。
邵勋抽出匕首,熟练地给鸡抹了脖子,然后倒拿着老母鸡,将鸡血尽皆滴在碗里。
亲兵端来了一盆热水,邵勋就着热水开始拔毛,嘴里说道:“你们去马车里坐会吧,汤好了后我端过去。”
“阿爷!”不远处响起了呼声。
三人寻声望去,却见元真、邵厚、邵纪、邵渥四人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元真、邵纪两人手里各提着一只野鸡,笑道:“在坟地里猎的。”
“莫要惊扰了先人。”邵勋笑骂道。
“我没惊扰先祖,去的北边那个坟地。”元真说道。
“真吾儿也。”邵勋开始给老母鸡开膛破肚,说道:“过两天带你们去祭拜下先人。”
元真等人点了点头。
王氏则朝元真招了招手,道:“去农家找些冬笋,和野鸡一起煨了,你阿爷喜欢吃。”
元真应了一声,四人齐刷刷离开了。
段氏则有些奇妙的感觉。
她一个燕国王后、慕容鲜卑可敦,怎么就来东海郡祭祖了呢?
想到这里,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腹,那里的生命正在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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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张案几被摆了上来,甚至就连邵勋经常写字的御案都被拿来出来,摆放食物。
军士们将毡毯铺在地上,供人跪坐、盘坐。
毡毯不够,就用芦苇来凑,都是农家人,大伙也不嫌脏,更兼饿了许久,纷纷入席吃着,一批吃完换另一批。
不是什么海陆珍馐,全是农家菜蔬混着肉乱炖,外加绵软的蒸饼、金黄的粟米饭,但众人吃得赞不绝口。
邵勋则来到一辆马车前,将羊献容、山宜男、诸葛文彪等人扶了下来。
宫人们紧随其后,为其捧着裙摆。宫装之上,则裹着洁白的貂裘,映衬着红扑扑的脸蛋,分外妖娆。
不远处坐着几桌老人,都是邵勋的远亲近邻,见到后都有些傻眼。
陆进暗道这莫不是皇后?
羊献容没好气地看了邵勋一眼,邵勋装傻没看见,看着陆进,笑道:“大山,专门给你们做的肉糜,慢慢吃。”
陆进还没说话,几个邵氏耆老却叹道:“陛下小时候就心善,大了后还这般,合该当天子。”
“我这牙差不多全掉光了,也就只能吃吃肉糜,陛下心善啊。”
“死前能见到陛下,心愿已了。”
说话几人脸上满是皱纹,手指也很粗糙,甚至布满裂纹,但身上的衣服不错,看着就像个乡村土员外一样。
或许,邵勋称帝后的这些年,他们家也各自兴旺了起来,没有大富大贵,但显然比陆进家殷实多了。
“从叔何出此言?”邵勋笑道:“小时候去你家树杈上掏鸟窝摔了,还是你在下面托了我一把呢。”
说是从叔,其实已经出五服了,过了年七十,在乡间算是高寿了。
“我记得。”从叔咧着嘴笑了:“你阿娘拿着扫帚追了你好久,她还好么?多少年没看见她了。”
“阿娘已经故去。”邵勋收起笑容,说道。
“啊?”从叔愣住了,然后叹息不已。
羊献容轻轻挽住了邵勋的臂膀,眼中已无嗔怪之意,只静静看着他的侧脸。
山宜男亦上前,挽住了邵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