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83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593
邵勋转移了话题,道:“这些年家中可好?”
从叔连连点头,道:“好着呢。家中子孙不成器,没法给陛下帮忙,只能在郡县当个小吏。若能似虎牙(邵光)、麦郎(邵杰)有才气就好了。”
邵勋直接在旁边坐了下来,道:“看到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说罢,用手拈起一段咸菜,放进口中尝了尝,赞道:“就是这个味,从小吃惯了,千金不换哪。”
“小虫——”又一老者说道。
话才起了个头,就被邵勋的从叔骂了一句:“石奴你除了会屠狗还会什么?一辈子上不得台面。陛下的小字是你能叫的?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都是乡亲,无须如此。”邵勋笑道。
真算起来,石奴之妻邵氏是邵勋祖父的从侄女,关系说远远,说不远也不远。
乡下就这样,娶妻嫁女都不会找远地方的,地域性非常强,到最后都有点沾亲带故。
石奴身上也穿了件绸布绵衣,显然家境不错,以至于邵勋怀疑他已是附近十里八乡屠狗业“托拉斯”。
石奴先瞪了邵勋从叔一眼,在狗身上练了一辈子的霸气陡然外放,颇有几分气势。不过他可能年纪大了,脑子有些糊涂,在邵勋问他近况后,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琐事。
什么地里的收成啦,什么谁家娶了新媳妇啦,什么谁家添了个大胖小子啦,乃至家里的牛生了小牛犊都忍不住说了出来。
到最后,他说道:“当年淮上诸将,就琅琊诸葛道明最有良心,没来东海劫掠……”
邵勋听得哑然失笑,还回头看了下诸葛文彪。
诸葛文彪嘴角含笑,没说什么。
诸葛文豹小姑娘性子,突然说道:“石奴公说得对啊,陛下要对诸葛氏好一点。”
石奴重重点了点头,道:“诸葛家名气那么大,子孙可当宰相,女儿可当后妃。”
“就冲小时候吃的那些狗肉,定依公所言。”邵勋大笑道。
诸葛文彪忍不住看了邵勋一眼。
邵勋亦看向她,凑过去轻声道:“我慕诸葛道明之女久矣,便是没今日这事,也要对她好一辈子。”
诸葛文彪脸有些红,心中暖意融融。
邵勋又陪着说了会话,然后起身去盛了老母鸡汤,快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御辇。
段氏欲起身接过,邵勋拦住了她,道:“你怀着身子呢,该我照顾你。”
段氏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轻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头一次对这个孩子起了喜欢的感觉。
这毕竟也是她的孩子啊。
王银玲则泰然自若地接过,慢慢喝着。
男人把她喊过来,不就是为了享用么。而今怀孕了,他惹出来的事情,就该负责,所以这碗鸡汤喝得心安理得。
邵勋顺势坐在二女中间,道:“此番回乡,看到乡党已从战乱中恢复了过来,心下甚喜。待明年,给他们蠲免五年钱粮赋役,日子应该会更好。”
“在这待多久?”王银玲问道。
“待到腊月再走。”邵勋说道:“今天下大定,些许庶务,小儿辈已可处分,不着急。”
说完,他又道:“兴许还得去郁洲岛看看,开个海浦,以利海运。”
第二百零七章 祭祖
天色将黑之时,宴席才算结束。
邵勋站在道口,嘴角带笑。
一排亲兵侍立于侧,每人手里都捧着绢布,见到人就发,男丁领绢一匹,女人小孩领麻布一匹。
如果家里有五六口人的话,这一下可不少钱了。
邵勋身后还有一辆马车,上面放着一些农家食品。一开始是早年的邻居送来的,邵勋非得给钱,人家无奈收下了,到了后面,就有人故意来送了,邵勋也不以为意,溢价收买。
大军屯驻左近,自然不可能不侵害农田。
邵勋令黄门侍郎梁综至郡府传旨,令出常平仓之粮给赡。
地里光秃秃的一亩给粮二斛,种了冬小麦的一亩给粮四斛,年前拨发下来。
至于随驾官员借宿的,亦给粮弥补。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邵勋走过修葺一新的曹家桥,随意看了看。
居然是石桥,看样子新修不到半年,应是郡里动工修建的。
帝乡的官不好当吧?邵勋心中暗笑。
桥头的老桑树已经不见了。
这棵树以前很高大的,不是后世那种专门培育的低矮的桑树,小时候他还和几个小伙伴还爬上去摘桑葚吃,结果遇到了蛇,连滚带爬溜了——那条蛇似乎也吓了一大跳,竟然没敢“追击”他们。
现在乡里已有传言,那不是蛇,是龙,而且被邵小虫抓回去吃了!当年一起爬树的几个人可以作证。
邵勋倒背着手,在乡间小路上信步走着。他的心情很不错,甚至还念念有词哼唱着什么“少小离家老大回”。
众妇跟在后面,羊献容静静听了,说道:“他当年还为我写过诗呢。”
众人有些惊愕,更有些羡慕。
“得手后就不写了。”羊献容又补充了一句。
众人忍俊不禁。
邵勋摇头晃脑,恍若未觉。
军士们站在田埂上、竹园外、小河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直延伸到不远处那座高大的门楼前。
邵勋慢慢停下了脚步,指着气派无比的门阙,笑道:“当年若有此宅,我绝不会从军。”
山宜男抬头看着这个宅院,只觉比江南很多士族的庄园还小。宅院前站着一些仆婢,应都是官奴无疑了,却不知从哪弄来的。
平日里大概也就他们住在这了,洒扫庭院,收一收庄田产出,自己养自己。
其实挺不错的,自食其力,也不用服侍任何人,更不用纳赋役。
“陛下。”仆婢们远远行礼。
“辛苦了。”邵勋心情很好,道:“一人赐布帛两匹。”
说罢,便进了庭院。
看了良久后,怅然若失。
虽说早就知道老屋年久失修,半倾颓半废弃,东海郡不得不出资修缮,但整成这个样子还是有点遗憾,一点以前的模样都找不出了。
片刻之后,他自失一笑,矫情了不是?还给你留着茅草屋、土坯房,你又不乐意了。
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后,他总算找到了几丝旧日的记忆。
宅院东北角的水塘还在,听说养了不少鱼。
“陛下,此塘三年一清淤,贞明初清完塘后下了数百鱼苗。陛下若有意,明日便可遣人捕捞。”庄宅内有管事一员,乃司农寺下辖的天成宫宫监(正七品)。
是的,邵勋的老宅是有大名的,曰“天成宫”,算是皇帝行宫之一,置宫监一员,丞、主簿各一员。
“甚好。”邵勋说道:“明日做鱼羹吃。唔,多准备一些,腌制暴干,朕带回汴梁。”
“是。”宫监应下了。
池塘对岸传来了踩断枯枝的声音,那是一队举着火把的军士,正尽职尽责地巡逻着。
军士后面便是黑乎乎的原野,以及偶尔几座亮着灯火的农舍。不过没等多久,这些灯火便都熄灭了,农家睡得早,起得也早。
若无今日发下的赏赐,他们怕是连灯都不一定会点,天一黑就吃完饭睡了。
邵勋暗道,他今天给乡人们带来了不少快乐,真好啊……
他来到这个时代,不就是为了给更多的人带来快乐么?
终结无休止的战争,让更多的人拥有自己的土地,让每个人能占有更多的粮食、果蔬、布帛、肉奶甚至是香料、蔗糖这类奢侈品。
让乡间遍地都是无忧无虑的孩童,让知识走入更多的家庭,让后汉以来一点点丢失的土地回归中原……
他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让这个天下变得更美好的初心始终没有变过,为此不惜奋力挣扎,以至于很多人不理解。
他焦躁过、愤懑过、失望过,但在这个静谧的冬日夜晚,他再一次释然了。
他们的生活已经在变好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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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三,天气还算晴朗。
寝园之外,数十人毕恭毕敬地大礼参拜。
起身之后,一人领了两匹绢散去。
他们是看守邵氏祖坟的百姓,一共十户人,就在旁边安家,各自分配了田地,免赋役。
其实是一桩好活计,种田之余清扫下寝园就行了,至于祭祀,那是天成宫监的活,都不用他们动手,还能分点祭品。
园内植满了苍松翠柏,乍看如军阵。
天成宫的官员们已上好了贡品,侍立一旁静待。
邵勋先来到祖父母的坟茔前,看着高大的墓碑,碑上有铭文:“盖闻星芒拱北辰,其辉虽远;川渎归东海,其源实深。惟公讳寅,东海朐人也……
公少执戟而耒耜在肩,壮荷戈而镰枷随镫。春耕陇亩,蓑衣犹佩箭箙;秋刈黍禾,草履尚系胫缚。昼则驱牛南亩,鞭梢惊起戍鸦;夜则秣马北屯,刁斗震落场谷。三更补甲,灯前妻纫百衲;五鼓点卯,灶头儿煨半薯(薯蓣)。
及至解甲归田,形骸虽倦,肝胆犹热。课桑麻于故陇,训礼义于柴扉。檐滴春雨,常述关塞积雪;灶燃秋秸,每言金柝寒霜。虽身堕泥涂,志存霄汉;纵名湮簿牍,气贯虹霓……
呜呼!烟横陇树,空闻战马悲鸣;露冷泉台,永绝征人返旆。今有孙皇,承基践祚。忆昔年豆灯絮语,恍如昨梦;抚此际冕旒十二章,泪洒玄宫。乃敕有司:营坟象祁连之嶂,植柏成细柳之营。更镌贞石,以昭遗烈。”
看完后,他绕着坟室走了一圈,最后又来到碑前,恭恭敬敬奉上贡品,然后挥手遣散了众人,独自坐在坟前。
北风扫地,呜咽不已。
邵勋的思绪天马行空,一时间不知飞到了何处。
良久之后,他笑了笑,轻抚着墓碑,道:“不负老邵家了,至少保有数代富贵。数代之后——君子之泽,五世而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