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89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755
二月初八午后,邵瑾修书之余,抵达了龙鳞殿,召见了两院院监。
范汪、崔涛二人也是新官上任,粗粗了解了一下之后,骤得召见,一时间也没太多话好说,只能先从比较好着手的的地方讲起。
“殿下,万象院现有学士三人,即葛洪、虞喜、申绍。洪现居于武陵,喜居于丹阳、绍则迁居东莱。”范汪说道:“朝廷为葛洪、虞喜专辟驿道,凡百余程,水陆馆驿近百,安置驿户三百六十余家,农田、林草、水泊五百又十余顷。”
“这么多?”邵瑾吃惊道。
“正是。”范汪说道:“盖因通往此二郡之驿程,魏晋便荒废许久,传递一份消息,若无朝廷专派特使,往往辗转迁回,耗时数月之久,颇误事也。仆昔在诸葛道明军中,往武陵传讯,多临时遣使,或骑驴骡,或乘舟,乃至步行,十分艰难。朝廷往武陵方向专辟驿程,一下子方便太多了,也快多了。故沿途郡县官员请将此驿程用作朝廷书信传递、将吏公私往来。”
“此不无道理。”邵瑾说道:“天下现有多少驿户?”
“应只有数千。”范汪不是管这个的,只能给个概数:“且多集于北地,南方有千余户便不错了。”
所谓“驿户”,其实是民籍,只不过他们从事这个行业而已,大部分是伤残、退伍老兵安置之所,连带其家人,给几顷农田、林草,许其对外营业,承担国家的驿传任务。
这个职业非常古老,很早就有了,历朝历代也发展驿传,总体而言是越往后驿道越多、驿站越多、驿户也越多,国家在这上面开支也越大——钱粮、田地、牲畜补贴等等。
这个行当发展到唐代基本上到顶了,就像北方农业的亩产发展到唐代也基本上到顶了一样。彼时陆路平均三十里一驿,驿站往往修建了非常不错的院落(住人),有附属于驿站的农田(种粮)、草场(喂马)、林地(樵采做饭),允许对外营业赚钱,极大便利了公私往来和消息传递。
唐代有很多诗往往带“驿”字,盖因文人墨客也喜欢住驿站,无他,环境清幽、整洁,有的驿站甚至有荷花池塘可供观景,收费也不贵。
到了后期,唐政府维持不下去了,于是将驿站承包给地方富户,不收钱,不收税,但朝廷也不再补贴,基本上很好地承担了官员往来、军情传递的任务。
汉魏以来的驿站当然不能和唐代比,差远了,整个体系很不健全,密度也没那么高,尤其是南方,更是存在大片空白缺失地带。再加上战争的摧残,急需重建——对很多郡县而言,其实是第一次建设驿站。
“若天下广设驿站,需要多少驿户?又要多少马匹?”邵瑾问道。
“若百里一驿,至少十万户、驿马七八万匹。”范汪说道:“大驿站备马数匹,小驿站靠健步送信。”
“不可能!”邵瑾还是有点数字概念的,一听就觉得太夸张了。
“天子在北地度田,清理豪族,以后会需要的。”范汪提醒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皇权不彰,地方多委于豪族,那么本来就没那么多消息需要传递,朝廷和地方相安无事即可,自然不需要那么多驿站。
再引申一点,那就是中央集权有中央集权的好处,同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比如官僚机构的膨胀、驿站的铺开等等。
这些其实是中央集权的“基础设施”,不能缺少的,相对应的就是财政开支的增长。
而如果还是秦汉以来那一套,全国官员只有数千乃至万余,大部分靠地方自治,那么财政开支确实可以小一点——汉代官员七八千,魏晋一万出头,唐一万八九千,北宋近三万,南宋四万,明十几万,官员的增多,意味着以前朝廷不管的现在也要管了,总体而言是一步步集权。
官员增多了,驿站也会增多,都是一体两面的事情。
邵瑾听完后,默然良久,几乎都忘记今天是过来干嘛的了。
“历代开国之初,官员往往没那么多,但越往后越多,殿下须细思之。”范汪说道:“另者,国初荒地亦多,故可广开职田、禄田,营种粮食、果蔬、桑麻,只要有足够的官奴便可。但越往后,荒地越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卿此言何意?”邵瑾问道。
范汪行了一礼,道:“仆只是忧心罢了。”
邵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范汪是父亲安排的,应不至于反对度田,他应该是真的担心。
“你有何良策?”邵瑾又问道。
“殿下,臣昨夜苦思良久,觉得或可在万象院上做文章。”范汪回道。
“哦?”邵瑾有了点兴趣,道:“卿可直言。”
任何有利于统治的事情,他都可以尝试,尤其是事关朝廷命脉的钱粮。
“邺城申绍以‘浮力’进院士,听闻已可指导造船,妙用多矣。”范汪说道:“若有好船,从交州广运香料、蔗糖、檀香等物北上,获利不下十倍,乃至数十倍,当可弥补国用不足。”
邵瑾想了想,抚掌而笑,道:“孤食肉,颇离不开香料,卿言是也。”
范汪亦笑道:“便是将来运得多,香料价愈廉,然买的人更多,获利也会更多。”
“如此,孤明矣。”邵瑾感慨道:“怪不得陛下对货殖之事如此看重。”
范汪点头称是。
与此同时,他悄悄观察了下太子的表情,发现他没有愠怒之色后,便放下了心。
两年之前,太子对这些可不怎么感兴趣的。现在让你知道辩经辩到最后还是要吃饭,兴许就不一样了。
“虞喜、葛洪以何进学士?”邵瑾问道。
“虞仲宁以算学、天文进学士,葛稚川以医进士。”范汪回道。
邵瑾缓缓点头。
在他看来,虞喜的价值就比申绍小很多了。
父亲倒是很喜欢算学,说处处用得着。邵瑾承认这点,但他觉得现有的算学已然够用了,还需要更复杂的吗?有用吗?
他也就这点问过父亲,父亲默然良久,只说他太功利了。
他难以理解,不过——罢了,就当养个闲人好了。
葛洪以医而进,倒是颇为重要。但父亲总说实证,葛洪的医方怕是还得去芜存菁,没有实证过的总是真伪难辨。
“三人各有专精耶?”收起思绪后,邵瑾问道。
“非也。”范汪说着,便拿出了一份薄薄的书册,道:“此为虞学士新作《安天论》,登于去岁辑文之中,年底收到葛、申二人评述,故新出一册,下月便着驿传送往各处。”
邵瑾好奇地接过,很快就看完了。看完之后,皱着眉头又看一遍,许久无语。
《安天论》颇多惊世骇俗之语,比如虞喜认为宇宙无穷,日月星宿“悬浮于太虚”、“光曜布列,各自运行,犹江海之有潮汐,万品之有行藏也”。
总结下来,日月星宿在“太虚”中悬浮,依照各自的规律运行,主要是驳斥张衡的“浑天说”,引申义则清除了“天人感应”学说的存在基础。
而且,他还反问了一句,如果真的“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且“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那么“日月星辰何由出入水中乎”?
邵瑾又看了看葛洪、申绍二人的驳斥文章,发现二人都是相信“浑天说”的,认为地是蛋黄,天是蛋壳,天包着地,日月星辰嵌在蛋壳上。
但针对虞喜的质问,他们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只能引申各种神话传说乃至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来佐证。
邵瑾其实是倾向于葛洪、申绍二人的,因为他也信浑天说,认为日月星辰的变化自有感应,但看完《安天论》又有些怀疑了,因为虞喜的质问确实有力,且他用常年观察的星宿位置来演算刻度,加重了自己的论据。
邵瑾有些动摇了。
而这一动摇,就是地动山摇,因为很多儒家学说都是基于浑天说乃至更加古早的盖天说。
“啪!”他收起了辑文,道:“这辑文就是拿来让人辩论的?”
“陛下说‘理越辩越明’,都不要拿资历、官位、家世来压人,畅所欲言,谁有道理就写文章,他来发。”范汪说道。
邵瑾缓缓点头。
之前还觉得虞喜以天文、算学进士无用,没想到人家写了这么一篇文章,狠狠抽了汉儒几巴掌。就差指着鼻子骂你们都是在牵强附会,我演算过,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日月星宿自己运行,与你等何干?
大舅应很不喜他。邵瑾长吁一口气,突然有点害怕这个万象院了。
新学说一个接一个,让人目不暇接……
否定自己是很痛苦的。
邵瑾倒也没有嘴硬强自否定虞喜的学说,那样就是父亲说的拿“资历、官位、家世压人”,太没风度了,他羞于如此。
于是他转而看向崔焘,问道:“天工院如何?”
第二章 新差事(下)
“天工院有羊贲、孙熙、卞茂、逢辟四人。”崔焘在一旁等待半天了,听到太子问询,立刻回道。
“卞茂、逢辟以何而进?”邵瑾问道。
前两个人他还是知道的。
羊贲乃新任尚书令羊曼之子,以八棱卧式风车得授天工院学士。
听闻此风车有些赶工,使用起来问题颇多,目前正在针对已经暴露的问题做第二番改进。
父亲说世上还有另一种立式风车,却不知什么样了。
邵瑾了解过此物,就目前而言,徐州、青州居然是使用最多的地方,不过多用来磨面舂米,还没用作他途。
孙熙太有名了,因为他真参加过万象院论道会议,就知名度而言,他比万象院三学士还要广为人知。
他制备出来的草碱至少已用于两个行当,即制皮和造纸。
前者制造出来的皮无臭味,不生油斑,虽有些华而不实,但也颇受不差钱的武人追捧——谁不愿意用更好的东西呢?
孙熙家现在似乎就在做皮具,但说实话,自从他公布那个方法之后,会的人多了,他就赚不了大钱了,他家那个皮具作坊只能说不无小补。
卞茂他不认识,听着似乎是济阴卞氏的人。
逢辟这个人他知道,青州人士,从六品侍御史,算是天子的近臣了。
“殿下,卞茂乃陛下钦点,其人以培育牛马闻名。”崔焘说道。
他就只能说到这份上了,因为只了解这么多,其人住在济阴,听闻善相马、育马,对牛的养育之道也有些许心得。
“侍御史逢公乃北海人,其人自小喜观海,回乡之际,搜集家族书卷,编了一首《航海歌》,录于去岁辑文之上,朗朗上口,易学易唱,却又涉及天文、潮信、风向及操船要领,能让没读过书的船工慢慢了解如何航海。天子嘉悦,赐御用金银器、高句丽珍宝若干,授天工院院士。”崔焘又道:“此二人皆有真才实学,故得进。”
“原来如此。”邵瑾明白了,道:“依卿之见,航海之事如何?朝中多有人不以为然。”
别的事崔焘不懂,但他父子两代人奋战在平州,又刚刚经历了征辽之战,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他给太子讲了一个小故事:“臣先仕慕容伪燕,为成周内史。王师大至,臣举众归义,后征发丁壮,转运资粮。郡中有一农户,以牛车挽粟,八月至襄平之时,牛不堪驱使,活活累死。老农伏地大哭,言死一牛如死一子。”
“又有北平田舍夫某,自卢龙转运粮草至平刚,复至棘城,再至险渎。这还没完,八月中又被征发,自棘城运粮至平顶山城,回来后,勒令续运资粮至望平。此人怒甚,杀里正逃亡。”
“如此类千里转输者不知凡几,倒毙于道途者数千,逃亡、受伤、大病者数倍之。此辈不曾军前冲杀,然伤损大矣。然东莱行营全靠海运,数月之间,船只沉没、搁浅不过十六艘,死者以百数。两相对比,殿下便知海运的好处了。”
邵瑾一拍大腿,叹息起身。
他负责过后勤转运之事,对崔焘所说之事有粗浅的了解。
天下百姓,最怕的不是赋税,那个其实不高,怕的是徭役,而战争挽输又是徭役中最可怕的一种,有时限、数量要求,往往还要在部落括马、在城市征集车辆、在乡村搜罗役畜,一场残酷的挽输过后,人能不能完好无损地活着回来都不一定,更别说役畜、车辆了。
他对底层百姓没有那么多共情。崔焘讲故事,他也就当故事一听,有感慨,但不深刻,因为他就没过过那种日子,没法有深刻的感受——父亲或许更能理解,但他真不行。
但他也清楚,过分消耗民力不可取,会影响朝廷的统治。
所以,如果某件事能减少对民力的压榨,降低民间的怨言,他还是愿意做的。
“孤知道了。”邵瑾说道:“若万象院、天工院所提之学说,所出之奇物,能有利于皇梁,有利于天下百姓,孤愿奏明天子,为诸学士请功。赏赐钱财、恩荫子弟乃至加官进爵,又有何不可?”
“殿下英明。”范汪、崔焘二人齐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