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9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222
沉默了一会后,兄弟二人默契地避开了敏感的话题,几乎同时开口说话,然后又相视一笑。
“还缺什么?”邵勖问道:“我好歹掌管坊市多年,别的不谈,价廉物美的货品还是能给你找来的。”
邵裕起了兴趣,问道:“有多便宜?”
邵勖笑了,道:“你有多少钱。”
邵裕沉默了一下,道:“虽说外翁把外祖母经商得到的阿堵物都给我了,但我又怎么能真的全拿走?不过数万钱绢罢了,另有数百件金银器,却不太好估值。”
邵勖明白了,道:“过几日我请一些豪商过来,兴许能更便宜点。”
“怎么做?”
“看看辽东有没有他们想要之物。”
邵裕肃然起敬,道:“三兄你生财的能耐真不小。”
邵勖笑了笑,道:“货殖之道,无非互通有无罢了。为兄教你一招,辽东有毛皮,中原所需也。你可令豪商携货而至,规定诸色物品,譬如铁农具,多少件可换多少毛皮。再整治私下售卖者,令其不得与豪商接触,如此可独断厚利。若嫌麻烦,可择一二信誉卓著之大商家,将辽东毛皮尽数交予其手,规定年限,不许其他人插手,也能得到急需之物。”
邵裕愣了许久,最后喟然长叹。
在治理辽东这件事上,三兄比他办法多多了,若能把他诓到平壤,比邻而居,说不定能沾更多光,只是不太可能了。
兄弟二人聊着聊着,便坐了下来,边喝茶边谈。
“其实辽东人少,便该多诉诸器械。”邵勖说道:“八棱卧式大风车,可多多准备一些。秋收后舂米磨面,要不了多久就能弄完。”
“种地之事,便不能精耕细作了,尽量抢农时多耕一些田,然后播种。哪怕亩收不高,但你种的田多啊。此事可考虑马耕,或曰马耕较浅,但耕得快,农时就那么些时日,越快越好。总之,如何取舍,全看你了。”
“到了辽地,便不能再指望着全靠种地吃饭了,还得放牧。此事老人小孩便能胜任,不占用精壮。秋收之后,再让精壮去割草,以备过冬。”
“慕容廆都开学堂,令诸部子弟学习。棘城的学堂我去看过,不少,慕容鲜卑酋帅子弟多多少少学了一些,比宇文氏顺眼多了,瞧着不像胡人。你可先让世家大族的私学招酋帅子弟入学,有余力之后再办官学。胡人不通礼仪,入学以后便会好很多。再者,四弟你那么能打,想必能震住心怀不满之徒。如此一两代人,局面会大为改观。”
“而今你也别想着找高句丽晦气了。他们固然元气大伤,但你打过去也要消耗丁口、钱粮,不值得。不如先料理好国中事务,再做他图。”
“对洛阳——”说到最后,邵勖叹了口气,道:“六弟其实没有坏心,你让着他点,恭顺一点。阿爷百年之后,当可安稳许久。”
这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了,换其他皇子,未必会说这么多。邵裕很承情,道:“三兄,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么?”
邵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其实也有些茫然,更有些难过。兄弟之间,不该如此的。
他最后只说道:“春郎还在汴梁,有空你去见见他吧。他清查府兵余丁许久了,知道哪些军府好招募人手,也认识不少人,有他帮忙,你招兵买马会容易许多。”
邵裕听完,重重点了点头,道:“下个月吧。”
邵勖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先陪陪阿娘吧。”邵裕说道:“好些时日没去看望祖父了,他身子骨如何?”
“不太好。”邵勖黯然道:“我明日就回汴梁,到祖父跟前尽孝。”
“唉,三兄你还是这个性子,若是——”邵裕苦笑道:“过几日我也奉阿娘回汴梁了。金谷园这边,没人了。”
王玄父子已护送王衍灵柩回琅琊,这边确实没人了,留着也没意思。
所谓家,不就是因为有亲人在才称之为家么?亲人不在,家就散了。
“好啊。”邵勖笑道:“回了汴梁,我等还可以多聚聚。”
邵裕点了点头。
他还有许多人要见,还有许多人要告别。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洛汴少了一个鲜衣怒马的皇子,辽东多了一个在风雪中倚门西望的宗室。
等到祖父、父亲、母亲相继故去之后,他情感上的羁绊也就不多了。
有遗憾,有不舍,但这就是他的路。
第四章 提前准备
“我最远去到了旅顺,站在山上看海,可惜没看见蓬莱。那海啊,呃……呃,全是水。”宋公邵纪用夸张且滑稽的语调说着话,惹得众人一阵欢笑。
“还得了一匹骏马,比我的还高大。”元真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你若回了凉城,什么样的骏马得不到?”邵纪揉了揉元真的脑袋,笑道。
“十三弟,你是不是还得了一只雕?”邵渥眼巴巴地看着邵纪,道:“让给我好不好,我拿珠子和你换?”
“不好。”邵纪很干脆地拒绝了,道:“宇文夫人说那一窝只有三个蛋,她派人在山崖巢穴旁守了很久才得到的,训练时又颇费心思。我和你说,雕可能吃肉了。”
“铁奴,宇文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燕王妃糜氏抱着三岁的长子,笑问道。
邵纪心虚地看了四嫂一眼,不说话。
众人又笑,就连在廊下迷迷糊糊晒太阳的邵秀都被吵醒了。只见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满院的孙子、孙媳们后,安心地笑了。
邵勋坐在父亲身旁,他感觉自己也有点喜欢晒太阳了,似乎提前进入了老年生活状态。
这可不好!我还没老,今晚就去嫔妃们身上找点自信,反正她们无论舒不舒服都会装作舒服得快要死了。
平定慕容鲜卑后,他现在也比较清闲了。
朝廷罢丞相之职,设政事堂,以中书令氾袆、门下侍中刘闰中、尚书令羊曼为政事堂“宰相”。除府兵、禁军外的事务,由三人共同处理,若有不决者,由邵勋裁决。
这里的“宰相”只是俗称,大名叫“平章政事”,三人集中在一个名叫政事堂的衙门办公,快速协商、处理政事——如果将来还要加人进政事堂,而此人又不是三省长官,那么可以给个“同平章事”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让他名正言顺地参政。
简单来说,其实就是让一个丞相变成了三个,好处是分权了,正常情况下很难出现权臣了,坏处是三个人可能出于各自利益而扯皮,降低效率。
而这三个人选也各有背景,氾袆是敦煌人,出身凉州,刘闰中是胡人,羊曼则是簪缨大族、名门世家。
老刘能进政事堂可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不出意外的话,上党郡要深入度田了,不过对他而言似乎无所谓,从多年前开始就打发不受重视的庶子们分家去外地,各自带走一部分户口、财货,分散得可以。
度田就度田吧,其实油水不多了。
与度田相比,刘闰中对当上平章政事简直喜极而泣。他没想到胡人也能当宰相,哪怕在三个人里面他最势弱,肯定玩不过其他二人,但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他很清楚,这是天子故意抬上来的,以为表率,让姚老羌、王丰之辈看到他们也是有上进之阶的。但——管他呢,我先过过瘾。
政事堂的设立,取代了丞相府的职能,邵勋仍然是比较清闲的,并无那么多政务需要处理。
再往下集权,那就是连政事堂这种机构都不设了,负责具体执行的六部直接向皇帝负责,那什么奏疏都要送到皇帝面前了,如同朱元璋那般天天肝到深夜。
这个时代没必要这么做,他还想活得长一点……
“阿爷,要不要去里屋?”邵勋将父亲腿上的毡毯往上提了提,轻声问道。
邵秀可能有些糊涂了,开始答非所问:“打仗啊,就是不能心软。督伯巡视队列,有逡巡不进的就要斩。”
邵勋哑然。
“春韭好物啊,春日就指着吃这个。”
“刘善那厮,怎么跑得比我还快?”
邵勋唤来侯三,道:“宫中可有春韭?”
“有。”侯三低眉顺眼道。
“中午用春韭做两道菜,要不一样的。”邵勋说道。
“遵旨。”侯三悄然退下。
邵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才收回目光。
邵秀此时似乎清醒了些,微微扭头看向儿子,道:“刘善没葬回东海?”
“没有,就葬在汴梁。”邵勋说道。
邵秀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孩子们,眼神中其实已无太多眷恋和不舍。
赵王邵勖走了过来,坐在邵秀另一侧,轻轻握着老人的手,道:“阿翁,你的手好冷,我给你捂一捂。”
“梁奴啊,我的手捂不热了,你去好好招待兄弟们,以后不要断了走动,别让他们伤了心。”邵秀轻声说道。
见祖父认错了人,邵勖沉默了一会,道:“好。”
邵勋看着他,道:“关西那边料理干净了么?”
“已然讨平。”邵勖说道。
在罢废河北军镇以及对枋头苻家编户齐民之后,关西有些胡酋惊惧,竟然作乱。
邵勋将儿子派到了长安,协助诸葛恢出师讨平,俘斩万余人。
河陇的鲜卑一度也有些蠢蠢欲动,不过被温峤抚平了,没动刀兵。
“听闻你在长安招待了一群胡商?”邵勋问道。
“是。”邵勖没有隐瞒,回道:“托阿爷的福,而今河陇太平,几成坦途,各色胡商纷至沓来,买卖做得甚是兴旺。”
“这对国家是大好事。”邵勋说道:“为人不能闭门造车,治国亦不能如此,还是得好好维系这条线,不独是为了买卖。”
当然,文化交流确实重要,但商业利益也是真的香啊。现在来的胡商还不够多,待再过些年头,可就不一样了。
他记得后世有个叫李茂贞的关中军阀,被朱温大败后,损失惨重,最后硬是靠丝绸之路的商业利润,又很快招兵买马,恢复了实力。
这年头海上丝绸之路尚未大兴,全指望着陆上的驼队了,关西能否兴起,也和此息息相关。
“你通晓胡语,又制定了市律,对货殖一道十分熟稔,为何不亲自下场做买卖?”邵勋问道。
“也不是一点不做。”邵勖说道:“沈家有人常驻武威,亦有商队往返于洛阳、武威之间,每到年底,多多少少会给我一些好处。”
邵勋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但我若亲身下场,就交不到这么多朋友了。”邵勖说道:“我若管理西域商路,便只给商徒提供坊市,给他们食水,保护他们的安全,然后抽分即可。三十抽一、二十抽一,又或者十五抽一,都可以,这样省心,没那么多麻烦事,也会吸引更多的商徒过来,所获不一定少到哪里去。”
“过几天你去趟洛阳、襄城。”邵勋闭上眼睛,说道。
“何事?”邵勖问道。
“招募一些人手吧,和你的王府护军编在一起,扩充至五千人。”邵勋说道:“如果这两地不够,就去高平,招募一些左飞龙卫余丁。一时招不满也不要紧,慢慢来。汲郡郡兵和万胜军第五营若有人愿意跟你走,也可以招募起来,好好操练。”
“豪族部曲可以吗?”邵勖问道。
“什么人都可以,只要你能招募到。”邵勋说完,惊讶地看向三子,道:“你说的豪族部曲……”
“汾阴薛氏的人。”邵勖说道:“他们挺能打的,这次也出动了数百人,扫荡辽泽时打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