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00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684
  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厘清国内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其次是对付高句丽,暂时没有余力他顾。
  邵勋没将这些事情过于放在心上。这就是“大地震”之后的“余震”罢了,本就在意料之中,问题不大。
  江南又有天师道徒作乱。他们或许听闻扬州世兵被大量北调,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过很快被张硕联合地方土豪将其剿灭。
  在这次行动中,钱氏、沈氏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南渡的北地士族也各守门户,不给天师道徒提供资粮、器械,并举报可疑的江东土族,最终将一场不过数千人规模的叛乱平定。
  林邑国的使者抵达了汴梁。
  邵勋令太子好生接待,最终赐下“林邑王”金印及一应册书、版籍,令其不得北侵——想要扩张,可以往南,不得往北,至于听不听,那就不知道了。
  批阅这些奏疏之余,邵勋往往有个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这是历史不甘的反扑,想要把天下拉到“正确”的轨道上去。
  不过从唯物角度一分析,邵勋便知此乃无稽之谈。其实就是后汉以来积累的矛盾在不断地对外释放罢了,这个年月本来就是历史“出清”的阶段,你一统天下了,意味着将本来十分激烈的反应变成了相对温和的调理,代价就是需要时间来慢慢释放内部压力,即传说中的“以时间换空间”,如此而已。
  九月二十日的时候,庾文君来仙居殿住了一晚。
  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皇后想他了而已。也是在看到庾文君的时候,邵勋才猛然记起,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心丧”快要结束了。
  同时这也意味着一件事,亮子快要复出了!
  邵勋记得亮子只比他小一岁,却不记得他历史上活了多久。不过看他以前那面色红润的模样,显然身体不错,也没什么人搞他或给他气受。
  最近两三年在家居丧,可谓闲得蛋疼,但作息规律,戒色戒酒,亦不用四处奔波。
  娘的,亮子不要搞得比我还能活啊……
  不过——问题不大!
  庾亮其实能力也没差到哪里去,只要安排在合适的位置,还是能发挥他的长处的嘛。
  一瞬间,邵勋设想了很多安排,第一排除的便是封疆大吏,因为亮子性躁,有可能逼反胡人酋帅。其次排除了一些需要不断扯皮的职务,比如政事堂宰相,他担心亮子公然发飙,让众人下不来台。
  不急,慢慢想,反正还有时间。
  十月初一,观风殿大朝会结束后,邵勋回到了仙居殿,刚吃完午饭,父亲突然醒了,要见他。
  “做了好长一梦……”见到儿子后,邵秀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阿爷做的必是吉梦。”邵勋说道。
  “只是少时的荒唐事罢了。”邵秀定定地看着屋顶,声音有些缥缈:“小虫,你和我说说东海那边的祖茔是什么样的。”
  邵勋将之前见到的仔细说了一遍。
  邵秀静静听着,时而叹息一声。
  许久之后,邵勋的声音停了下来。
  邵秀转头看向门口,道:“你娘来接我了。”
  邵勋亦转头看向门口,却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连一丝风儿都无。
  他略显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你娘就在那里。她还责备你了,说你怎么又抢别人妻女。”邵秀说道:“你也五十岁了,该节制一些了。”
  邵勋有些惊讶。他从没和父亲说过他抢了慕容皝的妻女以及高钊的母妻,宫里人应该也不至于多嘴讲这些事情,段氏和孩子甚至没在父亲身前露过面。
  “这次真的要走了。”邵秀看向儿子,轻声说道:“其实早该走了,只是想帮你多看顾几年而已。可我老糊涂了,竟连这种事都做不好,强留无益……”
  邵勋感觉自己被狠狠击中了,下意识握住了父亲的手。
  “家和万事兴……”邵秀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
  清风徐来,院中的红花微微点头。
  邵勋猛然站起身。
  微风轻轻拂面,仿佛母亲温柔的怀抱。
  他又扭头看向父亲,他早已闭上眼睛,脸上凝固着解脱的表情。
  邵勋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风停了,屋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了。
  第十四章 一起走下去
  和太上皇后山崩一样,太上皇的后事由太常寺主导,鸿胪寺、光禄寺等多个部门协助。
  邵勋每日早晚点点灯,坐在梓宫旁边沉默一会,然后便至观风殿休息。
  皇后庾文君也搬来了此处,照顾男人的起居。
  此刻邵勋正坐在窗前看书,庾文君则亲手收拾着孝服、奏疏、书本及其他杂乱摆放的物事。
  她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不借手宫人,就自己一个人忙活。
  一边收拾,一边说道:“阿晏真的长大了,这几天非常乖巧,今天还说要去菜畦中拣父亲喜欢吃的菜,做好了晚上带过来。”
  邵勋放下书本,双手枕于脑后,靠在胡床背上,闭眼假寐。
  窗外红花已谢,深秋的肃杀扑面而至。庾文君的话语传入耳中后,邵勋不自觉地想象起了五岁的阿晏去菜畦中摘菜的画面,只觉这深秋也没那么寒冷了。
  “蕙晚今早来了。”庾文君又道:“一个人去祭拜了下祖父,太常寺的人都避开了。她带来了广成泽的新稻,说要给你煮些粥。”
  邵勋眼皮子动了动,睁开了。
  司马脩袆已经去世三年有余,蕙晚在宿羽宫住了两年多,为母亲守孝。
  王衍去世时她刚出丧数月,于是继续在宿羽宫为从父守孝,这才刚出孝期没多久,实际上的真祖父又过世了……
  回想了一遍这些事情后,邵勋叹了口气。
  孩子们还需要他,再累也得撑起来。而且,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让他内心较为充实,仿佛有什么使命一般。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邵勋寻声望去,只见裴灵雁等人过来了,王景风手里甚至还提着食盒。
  “知道你累了,景风特意炖了沙米粥。”裴灵雁先对皇后行了一礼,然后来到邵勋身旁坐了下来,轻轻拉着他的手。
  王景风的表情有些奇怪,混合了不高兴和心疼,最终还是移步上前,道:“趁热吃吧。”
  邵勋坐直了身子,道:“你做的一定好吃。”
  其实王景风不太会做饭,且已很多年没做了。她是一个非常懒、非常怕麻烦的人,但越是如此,越显出这份心意的珍贵。
  庾文君心下有些酸。
  不过她早已习惯了这些,更何况她与王景风交情不错,于是默默退到一旁,像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而不是后宫之主。
  粥不多,仍有些温热,邵勋端起碗来吃着,只觉沙米滑腻可口,很快便吃完了。
  女官上前收走碗筷。
  刘小禾则打开带来的茶叶瓷器罐,和裴灵雁一起煮茶。
  羊献容察言观色,见邵勋脸色好了许多,便悄然上前,为他揉捏肩膀,然后伏在他耳旁,低声说道:“以前你哄我们,今天都来哄你了。你啊,仔细看看,招惹了多少女人,听到消息,心里念的都是你。”
  “以后还得哄我啊。”邵勋说道。
  “想得倒挺美。”羊献容轻声说道:“为父居丧,不得入内室,明日你自己一个人过吧。”
  裴灵雁嗔怪地看了羊献容一眼。
  羊献容却不怕她,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邵勋另一只手握住了羊献容,只觉一辈子的努力没白付出,到头来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他,这感觉真不错。
  同时也隐隐有些叹气,到底老了,年轻时可不会有这种情绪,狂傲酷拽吊霸天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
  ******
  七日一晃而过,太上皇的棺椁停于仙居殿偏殿之中,待数月后下葬。
  七日之中,太子仁孝的名声不胫而走,盖因其每日灵前痛哭,数次晕厥。
  邵勋安慰了一次后,太子稍稍抑住悲痛,好多了。
  十一月朔日,邵勋已然在观风殿主持大朝会。
  天子守孝以日易月,事急时甚至可以从权,不顾繁文缛节。不过如今天下大定,没必要主动破坏这些礼法。
  邵勋着素服出席朝会,便是表示国事不会耽误。至于接下来的心丧守不守,看你自觉了,反正朝臣们拿他这个开国天子没有办法。
  处理国政之余,邵勋有时会来到翠微堂,今日便是了。
  念柳九月中从阴山返回,气度更显沉凝,让邵勋十分满意。
  “祖父走了,但他也不希望看到孙儿们沉溺于伤痛之中。”邵勋说道:“今年就算了。明年开春后,阿爷要新设一州,你先领个刺史,锤炼一下本事。”
  “阿爷欲设何州?”邵勖问道。
  “横山北麓置盐川郡,辖白池、长泽二县。”邵勋说道:“以定襄、五原、朔方、河西、新秦、雕阴、盐川七郡为朔州,便是你要履任之处。”
  “原来如此。”邵勖点了点头,道:“治所位于何处?”
  “你想治何处?”
  “听闻河西水草丰美,良田众多,似可治于彼处。往西南走便是休屠胡和乞伏鲜卑的牧地,过河后则是卢水胡沮渠氏的牧场,离武威便不远了。”
  “群胡环绕之地,可要当心啊。”邵勋说道。
  “是,儿会小心的。”邵勖应道。
  裴灵雁给父子二人端来了茶水,却并没有插话。
  邵勋饮茶时用眼角余光偷看裴灵雁,她脸上也无任何异样,遂无奈放弃。
  念柳是他俩最浓情蜜意的时候生下的孩子。彼时他打赢了高平之战,河南归心,再无任何人能动摇他的地位,复抱得主母而归,舍不得每一个夜晚的欢愉。
  花奴很快便有孕在身,生下了念柳,至今已经二十五六年了。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总是寄托了别样的意义。
  他没明说过要把念柳册封出去,但所作所为瞒不了人,暗示也不止一次,但花奴一直没什么反应,当做不知道,让邵勋心中有些没底。
  他想了想,只能尽量给念柳创造更好的条件了,通过实际行动来化解可能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