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0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832
  有些事,他不想现在挑开了说。再等等,再锻炼下念柳的本领,再多给他准备些财货、兵士、工匠,把能做的都做好,不能做的也要创造条件做好,最后再摊牌。
  “祖父走了,你也稍稍注意点。”邵勋又叮嘱道:“你现在有一妃三夫人了,该忍耐就忍耐,待丧期完后再入内室。”
  “好。”邵勖很痛快地答应了。
  他本有一妃沈氏,育有一子一女。去年得了慕容氏为夫人,已然怀有身孕,差不多明年正月就要临盆了。前阵子又得父亲为他物色的薛氏、阴氏,却还没碰过。
  他对女色本来也就那样,没特别强的欲望,不入内室的话,时间还多一些,可温习下新学的佉卢文以及粟弋文,让自己更加精通这两门语言。
  分封至西域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没必要自己欺骗自己。
  佉卢文自后汉年间开始,流行于西域许多国家之中,最好自己掌握,无需经他人转译。
  他甚至设想过假装自己不懂佉卢文,然后冷眼旁观官吏们怎么做,一定很好玩。
  粟弋文(粟特语)则流行于商旅之中,有些城邦亦有此语,商事是重中之重,他掌握此门语言很早了,早就能很熟练地与粟弋商人交流。
  有些准备,还是提前做起来比较好。
  ******
  念柳在翠微堂用罢午饭后就离开了,回他的赵王府闭门谢客。
  邵勋则与裴灵雁、刘小禾徜徉在堂后的竹林边,品味着静谧的时光。
  三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眼神、肢体交流,但却自有一股温情萦绕于身周。
  走完一圈时,邵勋轻轻为刘小禾披上一件假钟。
  她曾为邵勋生下过一子二女,但儿子没保住,幼年夭折,只余两女,即邵福和邵淑。
  六月份的时候,汴梁度支都尉司马温毅尚宜都公主邵淑,两人正式成婚。
  至此,刘小禾好似完成了最后一桩心愿,人生得以圆满。
  只不过,她的精气神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但她似乎不以为意,或者说不在乎了。
  “明年就要回洛阳了吧?”刘小禾突然问道。
  “是的。”邵勋点了点头。
  这件事并不是秘密。大梁有二都,但洛阳的象征意义更大,汴梁只是处于交通枢纽,方便联络各处、转输资粮,而今战争结束了,汴梁也住了几年,该回去了,稍微有点层级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想去陆浑山看看。”刘小禾说道:“熏娘葬在那里,一定很寂寞。天下尚未大乱之时,我们时常在洛阳游艺,谁也离不开谁。”
  说完,她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道:“熏娘以前很喜欢看书的,不过都是宫怨诗赋。她其实是个很渴望有人关心她、宠爱她的女人,可作为范阳王府主母,又不能以此态示人,直到被你用蛮力撬开。”
  “你们私下里说了多少我不知道的话?”邵勋问道。
  刘小禾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很多,很多……我会带一些书去陆浑山看望熏娘,她会喜欢的。再告诉她这三年发生的事情,她以前不太感兴趣,现在多半想听到你的消息。”
  邵勋愣愣地看着刘小禾。
  刘小禾轻轻拈起脚尖,捧着邵勋的脸,道:“我没疯。这辈子安定至此,全靠你了,我很满足。”
  裴灵雁闻言,神色有些惘然。
  邵勋轻轻挽住她的手臂,三人继续向前走着。
  裴灵雁回过了神来。
  哪怕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哪怕她已年老色衰,至少他还挽着她一起向前走。
  这就是人生啊。
  第十五章 俩儿
  腊月初的时候,齐王邵璋已在家居丧一个多月了。
  听到消息时,他第一时间回汴奔丧,连妻儿都来不及带——至于身上的使职及东莱太守,自然是不作数了。
  不过父亲很快又给了他个新差遣:辽海转运使兼幽州刺史。
  原刺史是他的舅舅乐凯,调任兖州刺史。
  原兖州刺史许式以年老多病为由辞官,回高阳荣养。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父亲为何这么安排。
  其实他在东莱干得很舒心,主要任务就是管理新建没多久的船屯、督造船只,以及转输资粮、人力至一海之隔的辽东。
  东莱还比较荒芜,鸟兽众多,时不时出去打个猎,妻妾儿女们在身旁看着,发出赞叹之声,简直神仙日子。
  祖父去世对他而言是一大噩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想起往日种种,还是悲不自胜。
  作为家中长子,父亲早年经常出征在外,陪伴他的除了母亲之外,便只有祖父母和姑姑了。
  前几天见了一次姑姑,四十多岁的人甚至有了白发,让他震惊之余,对袁能那厮起了很大的恶感。
  这狗东西,肯定给姑姑脸色了。
  不过他现在就只能待在家里了,哪都不能去,就连到蓟城赴任也得等到年后。
  这一日,王师左髦与邵璋在后院中下棋。
  邵璋连输两把,不想玩了,问道:“左公这么多年就不想出府任官么?孤这个王师可只有五品,一年没几个钱的。”
  左髦摇头道:“帮殿下你货殖,钱可不少。”
  邵璋愕然,然后无奈道:“你满腹诗书,不觉得货殖屈才了么?名声也不好啊。”
  “何必在乎世人看法?”左髦说道:“我家门第又不高,没那规矩。”
  “行。”邵璋点了点头,道:“别后悔就好。”
  “不后悔,可能还有惊喜。”左髦见邵璋不玩了,便把棋子一一拾起,放入盒中。
  “何谓惊喜?”邵璋有些不解。
  “封建之事,你就没想过?”左髦问道。
  邵璋一听就苦笑,道:“我父有子二十余,难道个个封建?”
  “不,就你们三个。事实上楚王、韩王多半不能封建。”左髦笃定道。
  邵璋脸色一正,道:“我都这样了,还不放过我?”
  “兴许没事,可天子的想法谁能猜得透呢?”左髦说道:“时至今日,大王都在经办海事,而今又涉戎务,不觉得奇怪吗?”
  “这……”邵璋愣住了。
  半晌之后,他试探问了一句:“公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曾。”左髦摇头道:“只是猜测而已,然老夫的猜测一向很准。唯一的猜不透的便是何时罢了。”
  “罢了,罢了,都是命。”邵璋瘫倒在胡床上,久久不语。
  左髦将全部棋子收好后,道:“大王何须如此?龙入大海难道不好么?”
  邵璋许久之后才说道:“听了你的话,我有点眉目了。近闻百济王于宫殿外立射台,拣选全国精锐之士操练,他们起势了,野心便难以遏制……”
  “其实太子说得没错。”邵璋心情低落地说道:“有些边鄙之地,守不住的。不是打不过,而是鞭长莫及。”
  左髦却不同意,道:“那是朝廷鞭长莫及,封建了却不一定。前晋时有银坑、铜坑,朝廷遣人开采冶炼,最后竟然亏本。晋武责之,对曰汉时便已开采,已然采尽,故大亏。可转给富户豪民后,却又大赚,银铜源源不绝。大王,这便是朝廷的难处啊。花十分力,在河南能用八分,到河北只有六分,去得昌黎,不过三四分,到乐浪、带方,能有一分就不错了。离洛汴越远,朝廷威望越小,豪强越不听话,官吏上下其手的机会就越多。这便是朝廷将燕王封建于辽东一个原因。”
  “你那银坑之事倒挺有意思。”邵璋叹道:“我在东莱督办船屯,此类情况却不少见。偷奸耍滑者有之,营私舞弊者亦有之,都处置了不知多少人了。”
  “此类人什么时候都有,多寡罢了。”左髦淡淡道:“而今还算少的,天下承平几十年后你再看。要想遏制这种事,就得靠严加管治,且必须是就近管治,不然没用的。天子就看得很清楚,有高句丽和百济在,乐浪、带方丢掉的可能太大了,便是现在不丢,数十年后也不好说。”
  “你说了这么多,孤还是不想去。”邵璋说道。
  左髦嘿了一声,起身行了一礼,道:“大王居家静守,臣出去转转。”
  邵璋没好气地进屋了。
  ******
  看到随风洒落的漫天大雪时,元真有种恍惚之感,一年又要过去了啊。
  再看到拜于面前的一众官员时,他的恍惚感更强烈了。
  他居然有这么多属吏!
  “殿下。”内史郭荣清了清嗓子,在廊下一一介绍新来之人。
  基本都是凉城国辖下县一级的佐吏,有的看着是梁人装束,有的就是髡发壮汉了。
  元真身后还站着十余名少年,全是凉城四县“著姓”子弟,几乎全是梁人打扮,气质上也不太一样。
  介绍完后,那些梁人佐吏还没什么,髡发壮汉又都拜倒于地,头磕得嘭嘭响。
  元真连忙扶他们起身,再引入书房之内。
  宅子是旧的,主人却是新的。
  在今年五月的时候,元真得到了他的生日礼物:位于尊贤坊的凉城郡公府,与燕王府所在的集贤坊只隔着一条建国门内大街。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座新府邸,因为不方便看望父母。但他十三岁了,为了避免群臣非议(开大车),不太适合继续住在宫禁之中了,只能搬出来。
  今天这帮人由内史郭荣领衔,主要官员还有另外二人,即大农徐澄之、中尉司马魏鸿。
  徐澄之开过年后很可能升任内史,盖因郭荣年纪大了,最近两年已经三次上疏,乞请归家。
  老人嘛,分外受不得凉城的苦寒,觉得再干下去要没命了。
  天子终于同意了,但内史人选还没定。但不管怎样,今日是郭荣最后一次以凉城内史身份述职了。
  “殿下,还是从农事先谈起吧。”郭荣说道:“今岁凉城大旱,野草自焚……”
  元真听了便眼皮子一跳。这是什么封地啊?
  他离开草原的时候还小,很多事情慢慢遗忘了。后来随着父亲北上过几次,但印象不是很深刻。说白了,他就是个长在汉地的草原人,对北边只有粗浅的印象,仅限于他有多大地盘、多少户口、多少兵马而已,至于封地上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又是怎么生活的,却不甚了了了。
  “郭公,朝廷可有赈济?”他连忙问道。
  郭荣被打断了也不生气,只看向跟着过来的那些人,道:“你等各自与殿下分说。”
  “有赈济。”
  “不是很够,勉强糊口。”
  “还好,出征得了一些赏赐,去雁门关换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