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0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550
  “初秋发了一些粮米,秋后又给了些缴获的牲畜。”
  众人一一说道。
  元真松了口气,复问道:“旱灾真的很严重?”
  “雨太少了。”有人叹道:“仲夏时分,我见天空电闪雷鸣,以为要下大雨呢,结果就落了几滴,连尘土和草根都没润湿。”
  “天天求雨,求到最后,柳都枯了,只能砍了拿来支帐篷。”
  “不下雨,天还热,吸血的虫子却一个没被热死。”
  “河水都断流了,菜畦、农田没得灌溉,牛马渴死,人也受不了。”
  元真听完心拔凉拔凉的。
  草原有时候看起来很好,可一次灾害就让人元气大伤。以往还可以逐水草而居,去没那么干旱的地方苟延残喘,而今划分了地界,却不能随意游荡了。
  还好有朝廷赈济,不然真的难过。
  待众人说完,郭荣朝他们点了点头。
  草原上有人传说这是“腾格里”降下的天罚,因为他们背弃了拓跋家。
  信的人其实不少,只不过慑于天子威名,都只是涌动的暗流罢了,真正跳出来造反的就那几个部落,而今要么被剿灭了,要么远遁他乡。
  朝廷及时赈灾,化被动为主动,然后征讨不服从的部落,瓜分其牲畜、老弱,其实是一桩妙招。
  见元真还在发愣,郭荣又咳嗽了一下,道:“殿下,臣今日来此,乃奉天子之命。明年殿下就十四岁了,在草原上不小了,该担起事情来了。”
  元真一瞬间将许多事情串联了起来。
  父亲几个月前说他该学的都学得差不多了,下面要靠“自学”,更要开始接手政务,明白怎样才能管好封地和部众。
  祖父去世后,父亲拉着他一起坐在夕阳下,摸着他的头,说我家的雄鹰要去草原上翱翔了,以后要帮六兄镇守好边疆。
  又提到三兄即将出任朔州刺史,若境内不稳,他可要提兵西进,帮三兄剿灭叛匪。
  他当时听得很高兴,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可以帮兄长们了,却没想过他可能要离开父母,去到远方了
  元真突然有流泪的冲动,但他忍住了。
  “殿下,国中有上军一,二千人、马一千六百;下军一,千人、马一千;堡戍十六……”郭荣苍老的声音在屋内回荡着。
  元真招呼以屈突和为首的一干伙伴认真听着,时不时反问几句。
  郭荣很欣慰。
  凉城郡公虽然才十三岁,但长得和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差不多高大,回到草原后再长几年,定然能折服很多人。再者,国中乌桓一大堆,他们还是比较认凉城郡公的出身的。
  阴山两侧,至少能安稳数十年了。
  第十六章 贞明五年
  贞明五年(338)很快便来到了。
  汴水两岸,积雪落满大地。
  村落之中,炊烟袅袅,孩童们快活地走来走去,分享着各自的食物。
  田舍夫们换上了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装,然后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仿佛在说你怎么这般人模狗样了?笑过之后,又有几丝满足。
  谁愿意朝不保夕?谁愿意衣食无着?谁愿意辗转沟壑?
  王侯将相们能上青史,他们这些小人物只求阖家团圆、丰衣足食罢了。
  仔细回想一下,今年似乎真没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但这其实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没被加征赋税,没被派发徭役,没被驱赶着攻城略地。
  没什么大事,太太平平过了一年,临过年了发现缸里还有不少米,屋檐下还挂着几块肉脯,院墙外堆满了秸秆,几只羊在圈里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你……
  这就是太平盛世的味道。
  田租其实很低,户调也不高,十五天力役拿绢帛折抵也能应付得过来,就是别征兵、别发徭役了,这个真受不了。
  唯愿新的一年中,曾经为大家带来秩序的邵皇帝别征讨四方了,在后宫与皇后、嫔妃们嬉戏不好吗?
  村落不远处的庄园内外,同样透露了过年的气息。
  老庄园主手握太康年间的地契,无需度田,顽固地继续生活在陈留。不过年前一场寒风,让他驾鹤西去,子孙们办完丧事之后,聚在一起商量投奔长沙的姻亲欧阳氏(欧阳建族人)。
  但走归走,年还是要过的,而且要大过。
  他们邀请了许多亲朋故旧,热热闹闹聚在一起,既是庆贺,也是告别。
  这个庄园,大抵是不要了,因为没人买,就像多年来一座座埋没于荒草间的堡壁一样。
  他们的心愿,就只有去到长沙后,朝廷说话算话,不再追着过来度田。
  他们可以帮朝廷稳定南方局势,甚至可以监视有异志的蛮夷首领或地方土族,只要朝廷别收走他们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土地。
  东南方的军府城寨上,军旗冻卷不翻。
  府兵将士们来来往往,一连串门好几天。
  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么多年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相互结亲的不知凡几,小孩们出个门,但凡遇到长辈就要叫人。
  长辈们往往笑眯眯地给点见面礼,勉励他们苦练技艺,以后一起上阵拼杀、劫掠。
  家家户户都在杀猪宰羊,美酒一瓮瓮地打开封盖,男人粗豪的笑声随处可闻,体现了他们这个群体的不凡之处。
  喝多了的府兵大着舌头,谈起去年攻打慕容鲜卑的“光辉事迹”。
  谁偷藏了什么东西,谁杀了几个人,谁悄悄按倒了一个小娘子,乃至哪个司马过于古板,哪个部曲将媚上欺下等等,以前不方便说的,这会借着酒劲一股脑讲出来,往往引起一大片附和。
  不过,酒醒之后又有些后悔,然后自失一笑,怕个屁!
  希望今年天子再带他们出去抢一把,最好是哪个富裕之所。
  与乡村不同,汴梁城内就完全是另一幅画风了。
  商贾之家聚在一起,笑意盈盈,感叹天下大治,货殖之道愈发兴盛了。而且,很多以往不曾出现的商品开始大量涌现,极大丰富了市场,给了他们更多的赚钱机会。
  西域胡商驼运而来的带宝石的指环,稀罕物啊,摆放到邸舍中,很快就被人买走。
  荆州输来的漆器是越来越多了,品类也更加丰富,都不用你多嘴,自有识货的人买走。
  交州蔗糖开始出现在各处,让手里屯了一大堆草原蜂蜜的商人大受打击,不过好在蔗糖并不多,蜂蜜又能保存很久,慢慢卖总能卖光。
  胡椒降价的速度比蔗糖快多了,不知道此物更容易种植还是怎么着,总之一月一个价,从最开始的价比黄金变成了府兵都能买。
  从平州运回来的大批毛皮极大冲击了市面,让不少人损失惨重,开过年后,或许该带着积压的皮货去江南看看了,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众人闲聊之时,纷纷感叹往后做买卖目光“宜放长远”,再拘泥于一州一郡怕是要吃亏,尤其是汴梁这类水陆通衢之地,汇集了太多外来货物了。
  士人们的聚会则更加清雅一些。
  在王衍离世的这一年,清谈的内容有了微小的变化。
  有些善于“钻营”之人在公开场合谈论大道之理,并从申绍的“浮力”引申到了气也有浮力,一时引为热议。
  少府王丹虎继毁掉“太液金丹”后,又毁掉了一种知名丹药的名声:铅丹(四氧化三铅)。
  因为有人服此丹药突然四肢僵直,口不能言,她亲炼此丹,得黄丹,服之呕吐不止,亦有毒。
  她将铅丹称为“红铅”,将炼出来的黄丹称为“黄铅”,录入天工院辑文之中,很快遭到了葛洪的质疑。
  消息传出之后,士人们也议论纷纷,盖因很多人觉得铅丹“性凉而无毒”,且不少医者还用此物治病呢,你是要挑战天下所有医者吗?
  ……
  这就是如今的大梁朝,比起多年前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且还在继续下去。
  是是非非,今人难以辨明,或许只能留待后人评断了。
  ******
  正月十五过后,汴梁城内的公卿官员们已在进行着搬迁前的准备工作。
  邵勋看着仙居殿内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微有怅然。
  该走了,人总要向前看。
  人生的旅途,本就如此。曾经有许多人陪着他走,有人陪到一半离开了,有人还陪在他身边。而他,何尝又不是其他人人生旅途上的陪伴者呢?
  锚定他人生的坐标慢慢消失,他现在需要锚定新的坐标,或许便是这个天下吧。
  有了坐标,他就不会迷茫,他就能继续前行,直到生命的尽头。
  来到沙海之畔时,邵勋见到了鸿胪卿王丰、凉城郡公元真这对舅甥以及梁芬之孙梁彰。
  王丰是入宫看望妹妹的,梁彰则随母亲入宫看望皇后。
  邵勋和王丰在前面走着。
  元真、梁彰二小儿落在后面,嘀嘀咕咕。
  “客奴,你这个小名是谁取的?”元真好奇地问道。
  “祖父取的。”梁彰穿着一袭海豹皮裘,十分惹眼。
  “为何取这名字?”元真问道。
  王丰轻咳了一声,提醒外甥别追根问底。
  梁彰倒不怎么在意,只听他回道:“祖父说我是梁家的客人,故名‘客奴’。”
  元真忍不住笑了。
  邵勋则笑不出来。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孩懂什么?
  “王卿入汴有些时日了,一切可好?”邵勋问道。
  “汴梁之繁华,平城不能比,臣非常满意。”王丰说道。
  “与你一起南下之人呢?”
  “各有心思。不过得宅邸、钱帛赏赐后,大体满意。”
  邵勋点了点头,这应该是真话。
  部落可以交给亲族,自己南下当官,有什么不满意的?除了夏天热一些之外,汴梁的一切都是拓跋代没法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