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0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585
母亲去世那天,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哭得像个五六岁的小孩。
或许他真的一直没有长大,一直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幻想中,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任性中。
母亲走了,和父亲也疏远了,他真的有些惶恐,同时又有些生气,有些委屈,好像在和自己较劲一般。
邵珪捂住自己的脸,尽量抑制住泪水的四溢。
许久之后,他平复了心情,擦干眼泪,却见到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他下意识别过了脸去。
那个身影走近了一些,道:“下月随我去陆浑山。”
“好。”邵珪稳了稳心神,回道。
邵勋抱了抱他,道:“你是我的孩子,一直是我的獾郎。”
说罢,慢慢走远了。
邵珪默默咀嚼着这句话,一时间品尝到了无数复杂的滋味。
虎头当天就走了,带着新募的军士、少府配发的园户工匠、从洛阳倒腾走的财货、器械、农具乃至左国苑专门培育的耕马两千匹。
队伍水陆并进,蔚为壮观,见到之人说什么的都有。
三月十五望日大朝会后,邵勋又在宫中设家宴,招待凉城郡公元真。
饭后,元真用力抱着邵勋,嚎啕大哭。
“骑马射箭时不是很豪迈英武的么?怎么又哭了?”邵勋摸着元真的脑袋,轻声问道。
元真擦了擦眼泪,轻声说道:“就是舍不得离开阿爷。”
“哦?不是舍不得阿娘和弟妹们,而是舍不得离不开我?”邵勋打趣道。
元真用力点了点头,小声道:“有些人说我是胡人,只有阿爷对我最好。”
“除虎头之外,你这体格是最像阿爷的,谁敢说你是胡人?”邵勋捶了捶元真的肩膀,道:“去吧,最迟九月底就回来了。”
元真点了点头,与弟弟妹妹们依依惜别之后,一路向北。
三月下旬,三子邵勖也辞行了,前往朔州赴任。
月底,五子春郎领受君命,前往关西察访诸郡户口以及邸阁、武库、牧监的实际情况。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庾亮入京,请求入觐。
第十九章 清明(上)
庾亮奉诏入觐时,邵勋刚出洛阳,正在前往陆浑山的路上。
他换上了一身猎装,驰骋在伊水之畔。
时已四月初一,春水大涨,伊水河面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船只,满载去岁秋收的稻谷,输往洛阳。
伊阙关外有新城、陆浑二县,位于伊水西岸,曹魏以来就是北方少有的水稻产地,并且诞生了著名的“新城稻”品种,曹丕为之赋诗。
新城稻是北方长期培育出来的优质水稻品种,史上一直到南朝梁时期,长沙当地培育出来的稻种才首次被认为超过了洛阳的新城稻,让人颇为惊讶——南方固然种稻多,但先进的农业生产、育种技术还是在北方,包括水稻种植。
在大梁朝,最好的水稻品种还是羊氏培育出来的“广成稻”,以口感顺滑为主要特点,唯一的遗憾就是生长周期相对较长,且产量相对粟麦没有太多优势。
当然,这年月的水稻整体有产量优势,但真不大,而且生长周期都挺长的,粳稻甚至超过春种的粟麦生长期——真正生长期短的是占城稻,北宋首次引入时只要一百天就可以收获,后来培育出了八十天、六十天的品种,一度掀起了早稻种植热潮,但单季产量并不具备优势,且口感很差,营养成分也不足,北宋时种植面积并不大,甚至到元末时南方都没普及。
当天中午,邵勋驻跸伊阙关,令煮稻米为食。
庾亮这厮穿着一身布衣,蹭到邵勋附近,小心翼翼地吃完一碗粥后,又准备亲手煮茶,为天子漱口。
不过邵贞拦住了他,然后拿走茶团、茶鼎,到一旁生火烹煮。
“元规,一如往昔啊。”邵勋仔细看了看庾亮的面庞,笑道:“还胖了点。”
别人开这个玩笑庾亮就要翻脸了,但这会只是附和道:“陛下一统天下,四海安宁,臣忧虑尽消,难免体肥。”
“在鄢陵这三年,可有所得?”邵勋问道。
“臣居丧数载,多思先亲养育之恩,恪守丧礼,未尝敢懈。”说到这里,庾亮看了眼邵勋,见他看着远方的草木,似乎没什么不耐之色,便放下了心,继续说道:“虽处哀毁之中,然诵读经典,稍得修身之益,于天人之际略有所悟。若蒙陛下召还,复忝职位,臣敢不尽忠竭力,毗赞大业!”
“唔,好,好啊。”邵勋收回目光,笑道:“元规的才能,朕是一贯知晓的。”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下,道:“不过如今却无甚合适的官缺。”
庾亮心下一个咯噔。没官缺?真不至于。便是稍稍调整一下官位,怎么着都挤出来一两个适合他出任的职务。
“元规,你可知当下朝廷之要务?”邵勋问道。
庾亮没有丝毫犹豫,不假思索道:“贞明改元赦文里所提诸事,尚阙收复西域。”
“不错。”邵勋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
亮子的政治敏感度还是可以的。贞明这个年号已经用到第五年了,有心人查一下五年前的改元诏书,便可知道此年号期间朝廷的国策是哪些,又有哪些任务尚未完成。
“完成这些之后,朕若改元,该做哪些事情?”邵勋继续问道。
这个就不是送分题了,需要你能跟得上思路。
庾亮想了想,给出了几个答案:“货殖、海运、道理、治产业。”
邵勋微微点头。
这几个没错,都是需要长期推进的事情,甚至需要不止一代人接力完成。
“还有么?”邵勋问道。
“还有便是塞上之事了。”庾亮说道:“以阴山为屏,遮护中夏腹地,以保万民。”
“元规说得好啊。”邵勋意味深长地说道:“朕欲设关西转运使一职,往武威积存粮草、器械、车马,并整顿凉州诸营军士。元规可暂理此职,如何?”
庾亮有些失望。
“关西转运使”就是一个临时性职务,因事而设,事了即罢。听名字大概是为了收复西域而提前做好后勤转输方面的准备,且需要任职不止一年。
这是一个事务繁杂,非常消耗精力的吃力不讨好的职务。
不过看到天子默默注视着他,庾亮心中一凛,低头应道:“臣遵旨。”
“你先回洛阳吧。”邵勋说道:“稍事休整旬日,最迟四月下旬便搬去长安,招募员吏,操办资粮囤积之事。”
庾亮又应了一声,情绪不是很高。
他年纪也不小了,收复西域要等多久?几年之后,真有机会进政事堂吗?
他默默思考着,却没有任何把握。或许,将来得寻个机会,和妹妹、外甥商议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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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清明、寒食二节离得太近了,而今不少地方居然把两节并一起过了。
抵达陆浑山陵寝之时,山间松涛阵阵,天空细雨连绵。
早上杏仁粳米冷粥后,邵勋踩着略显湿滑的石阶攀登上山。
邵珪、王蕙晚二人一左一右,跟在邵勋身后。
行至半山腰时,邵勋指着不远处那片掩映在松柏之中的陵墓,问道:“蕙晚,那便是你娘安息之处么?”
“嗯。”王蕙晚性情贤淑,只轻轻应了一声。
“临行前提醒我下。”邵勋叮嘱了一声。
王蕙晚又嗯了一声。
母亲的陵寝看着不远,其实在一处山腰上,走过去要绕很远的路。不过那也是离邵氏皇陵区最近的一处山头了,母亲长眠于彼处,兴许将来能和天子——父亲遥遥相望。
“獾郎,你去年来过这里么?”邵勋微微有些气喘,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向远处。
军士已在山脚下停驻,环车为营。
宫人张着伞盖,几位随驾而来的宫嫔正小心翼翼地登山。
天雨路滑,难为她们了。
“阿爷,母亲走后,我每年都来的。”邵珪闷声说道。
“你娘一定很高兴。”邵勋一边说,一边继续登山。
前方出现了两排石质的镇墓兽,守墓民户及侍卫亲军的士卒侍立于侧,静静等着邵勋的到来。
其实这里只是陆浑山皇陵区外围——有些人甚至不认为这里是皇陵,因为只有历代帝后的陵寝才能被称为皇陵。
修容卢氏按理来说真不一定有资格葬在陆浑山。说难听点,如果邵勋先死,卢氏后死,新君未必会允许卢氏葬到这里来,毕竟不是每个嫔妃都有资格陪葬帝陵的。
邵勋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了陵前的广场上。
往上还有百余级台阶,太上皇后刘氏就葬在山体内部。
待到六七月间,太上皇邵秀的棺椁也会被移至此处,与太上皇后合葬。
邵勋的陵墓也已经造好了,位居正中,其他单独的陵园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
他今天不打算去看自己日后的葬身之地。
稍事休整之后,他一鼓作气走完了百余级石阶,看着前方高耸的门阙以及一圈依山而建的围墙,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山陵使及以下官员恭敬地立于门外。
邵勋缓步入内。
墙内鸟语花香,看着不似陵墓,更像是一处苑囿。
正前方是一座带有左右厢屋舍的享殿,一般是山陵使主持祭祀及其他礼仪的场所。
殿前有神道碑,殿内供奉着太上皇后的灵位,此时香烟袅袅,贡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陛下。”山陵使跟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指挥小史摆放好香炉。
炉中放满了蒿、泽兰等物,另外还有一些香料。
邵勋从他手中接过火种,开始焚香祭祀,山陵使则在旁边抑扬顿挫地宣读起了祭文。
邵勋心中有种感觉,那就是母亲其实早就走了,盖因这里让他感受不到丝毫母亲曾经存在过的气息。
其实就是个追思的场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