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0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990
“右骁骑卫会出动一千二百骑随行,还有新募的左右飞龙卫府兵余丁千人,一起押运。”
“运往何处?”
“灵洲县。”
“好。”邵雍一边答应,一边琢磨着该怎么让自家的买卖收摊。
“路上当心点。”邵勋忍不住嘱咐道:“经长安时,诸葛恢会派一部分兵马随行,应无大碍,但别掉以轻心。”
“知道了。”邵雍点头道。
“无事了,回去吧。”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邵雍行礼告退。
邵勋则来到他惯看的舆图旁,目光逡巡不定。
儿子们都派出去了,各有职差。
这个天下,并不完全如他所愿,但始终在一步步变好,这就足够了。
邵勋的手指在日渐扩大的疆域图上划来划去,飞过山峦,越过平原,跨过沙漠,最后停留在了某个所在——那是他现阶段最关心的地方。
仿佛心有灵犀般,已经抵达朔州的赵王邵勖站在卑移山上,同样在眺望东南。
时已暮春,山上冰雪融化,汇成一道道溪流,向西流入了广阔的沙碛之中,默默滋润着今春第一批返青的牧草。
而在山的东侧,大河气势雄浑,蜿蜒北上,遇到阴山时才不情不愿地拐了个弯,折而向东。
与此同时,他手中拿着一封信,那是沈家族人从武威出发,去了一趟高昌后,带回来的会稽虞氏、句容许氏的书信。
信中提到他们学着当地人,利用冰山融水耕作之余,开挖地下井渠。种种苦不堪言,几乎溢出信纸。
收起书信后,邵勖下了山,道:“走,见见客人。”
第二十一章 会客
邵勖来到河西郡时间不长,十余日罢了,不过已经从南到北走马观花看了一圈了。
父亲说卑移山(贺兰山)是祁连山折向东北的余脉,他逛完后,发现这座南北向的山脉长四百余里,东西宽多少他不知道,据陪同他的长安世兵军校说大概有三五十里的样子。
实话实说,对河西郡而言,这座山的存在是一个恩赐。
山脉西侧较为平缓,地接沙碛,中有湖泊以及冰雪融化后形成的季节性河流,生活着一些部落。
魏晋两朝称他们为鲜卑,但事实上很可能只是鲜卑化的土人罢了。
匈奴强盛时,这些部落是匈奴,鲜卑强盛时,他们就是鲜卑,以后如果再出一个能一统草原的部落,他们兴许也会被冠以其他名号。
山脉东侧则是大片的平原。
卑移山挡住了沙碛的侵袭,黄河流经其间,提供了灌溉水源。
据他观察,大部分河段比两侧平地高,此有利有弊,好处是可以修建“自流渠”,即直接引黄河水灌溉农田,无须风车、水车提水;坏处是一旦发生水灾,农田、村庄乃至城池可能要被淹没。
尤其是治所灵洲县。
外人可能难以想象,这是一座位于黄河河心沙洲上的城池,一旦爆发洪水,那可遭老罪了。
灵洲县原属安定郡,现在被划到了河西。事实上卑移山以东的土地,原本就是大梁与拓跋代分据,梁土约占三一,而今都划入了河西郡。
灵洲县(今吴忠东北)成为了河西郡治所及朔州州治。
被划进来的并不止这一片。上月,盐川郡又多一县,即朐衍县(今陕西定边),该郡辖三县,治朐衍。
卑移都护府治西南方的“峡石”(青铜峡口附近),诏令改为鸣沙县,隶河西郡。
当地环境其实不是很好,只不过离安定较近,方便联络及接收财货、器械、粮食罢了。督护是前兵部尚书、荆州都督柳安之,他结束居丧后就上任了,至今还不到两年。
河西郡最精华的土地其实还是在卑移山东侧脚下,即邵勖如今所在的位置。
“大王。”见邵勖下山了,王府属吏们纷纷上前行礼。
不,说他们是属吏有些不太准确了,盖因其中不少人已然拥有了朝廷官职,比如州治中从事裴暅、河西太守宋恒、灵洲令李颙等。
中尉薛涛、友沈劲、大农柳恭等人仍是王府属吏。
哦,还有个新来的舍人慕容恪。被天子打发来的,听说他母亲很受宠。
不过他只有十六岁,人又老实,不太受人重视,除了跑腿外没什么作用。
邵勖向众人回了一礼,然后吸了吸鼻子,道:“好香。”
然后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一人,道:“让公久等了,先用饭吧。”
来人名叫虞凝,乃被杀的晋吴兴太守虞谭族弟,发配高昌后,已在当地生活数年,这次也是得到沈氏族人相邀,跟随商队一起来到灵洲。
虞凝也不着急,在高昌住了四年了,全族数百口人从一开始的难以忍受,赌气说要杀回中原,到后来的哭哭啼啼乃至接受事实,这么难的心理历程都走过来了,还急什么呢?
他甚至有些想笑,因为邵贼疼爱的三皇子很可能也要被发配过去,至少要去那边当官——没人和他说这些,但这些老牌世家太清楚政治上的风吹草动了,从沈家人开始接触他们的那一刻起,虞氏上下就明白赵王邵勖至少要到高昌当官,且年头不短。
高昌是什么地方?地广人稀,走几十里都不一定看得到人的那种,景致单调得让人绝望,除了沙漠就是山脉,大部分人生活在高山融水形成的河流附近。
且一到夏天河床就干枯得剩不下几滴水了,人畜饮水、田地灌溉都只能靠不知道什么年代修建的井渠。
此渠自山中引水,经人工开凿的地下暗河流至城镇、农田,灌溉着历代开垦出来的农田。
他们一开始很不适应,曾经试图在河道中取水灌溉,但后来慢慢明白了,将官府划给他们的一段传说是后汉年间的旧渠修缮了起来,尝试灌溉农田,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让虞家数百口人及依附他们的会稽部曲生存了下来。
但饶是如此,所有人依然很厌恶这个地方。
夏天热得要死,能把人烤干的那种酷热。冬天稍稍舒服一些,但农时和中原及江南完全不一样,你能想象正月初就要春耕吗?
风沙随时可见,落满屋顶、门窗乃至吃饭的案几。唯水果比较鲜美,但比起恶劣的环境,几乎不值一提。
赵王要去高昌?哈哈!好,好啊,邵贼真狠!
邵勖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只招呼众人吃饭,并笑道:“正所谓入乡随俗。别看灵洲是正县,可百姓多是休屠胡后裔,他们吃什么,我们今天就吃什么。来,先喝下这碗乳,正午刚挤的。”
语罢,带头喝了起来。
裴暅闻言笑道:“此地胡人说正午乃阴阳交替时刻,此时所挤之乳乃神灵赐福,别有滋味。”
说完,他也低头喝了起来。
众人见了,便不再废话,纷纷啜饮。
虞凝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端起瓷碗,很快就喝完了。
“昔闻吴人不耐乳酪,今见虞公,方知谬矣。”邵勖说道。
“四年了,该学会了。”虞凝不卑不亢道。
说话间,有军士搬来了一筐饼,开始分发。
虞凝先观察了一下这些兵,连戎服都不齐,穿着五花八门,看着不似经制之军,更像是私兵部曲。不过器械倒是挺全的,看样子不是那种地里临时拉来的田舍夫——田舍夫之流,压根不用给他们配备太多武器,给了也不会用,浪费。
看完兵士,虞凝又盯上了手里的饼,有些发愣。
“此为荞麦饼。”河西太守宋恒在一旁介绍道:“卑移山有土人,原在山中耕牧,种的便是荞麦。此麦倒挺适合在山中耕种,可土人下山后,有沃壤良田,却还死心眼般日复一日种荞麦。”
说到这里,他摇头失笑,仿佛在嘲笑那些土人的愚蠢。
虞凝以前也觉得可笑,现在见多了,懒得笑了。
高昌西北有车师前部,多少年来就一直种植小麦,哪怕某些地方缺水,更适宜种粟,他们依然我行我素,一点不带变的。
他们就是死脑筋,很多东西还需要中夏之人教导——不过有一说一,与江南山里的蛮夷比,西域土人似乎更文明一些,至少他们有百工,织出来的布匹还挺特别的,就连草原上的胡人,也不如西域土人文明。
一边想,一边咬着荞麦饼,只觉味道很是一般,他不是很喜欢,但还是吃完了。
“吐伏,愣着干什么?上菜啊?”赵王友沈劲站起身,朝慕容恪喊道。
慕容恪应了一声,跑开了。
“世坚,你不要总欺负吐伏,他为人孝顺,性情宽厚,孤很喜欢他。”邵勖在一旁说道。
沈劲应了一声,然后笑道:“不知道为何,看他那傻样就来气。”
“吐伏才十六岁,弓马娴熟,以前定然下过苦功。”中尉薛涛说道:“我观察他好久了,猎羊时箭无虚发,怕是练了七八年了。”
“今日就有吐伏猎的羊,叫什么来着?”邵勖问道。
“顽羊。”
“对,便是此物,正合招待贵客。”邵勖又看向虞凝,笑道。
虞凝立刻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羊肉很快被端了上来,倒入一个大盆中,香气扑鼻。
所谓“顽羊”,其实就是羱羊,经常出没于山地、草原之中。此刻被切成肉块,与沙葱、野韭、地黄叶、沙米之类的胡乱炖在一起,风格极为粗犷,与此地环境可谓交相辉映。
薛涛亲自给众人分肉。
邵勖拍了拍他身旁的空地,道:“吐伏,坐孤身边。”
慕容恪愣了一下,看到邵勖鼓励的目光后,他道了声谢,然后坐到邵勖身旁。
薛涛也给他来了一碗,道:“殿下就是心善。”
慕容恪深以为然,暗道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赵王确实宽厚仁德,待人十分友善。
善人不该被欺负。既已是赵王府舍人,他今后当勤谨用事。
众人唏哩呼噜吃下一碗肉后,薛涛再度起身分肉。
邵勖拿起一块荞麦饼啃了两口,然后看向虞凝,说道:“还没问虞公在高昌过得如何,可还习惯?”
虞凝看了邵勖一眼,暗道过得苦不堪言,不过嘴上却说道:“只能靠着井渠灌田,勉强充饥。时而还有胡虏劫掠,虞氏子弟已战死数人。”
“劫掠?从何而来?”邵勖脸色一正,问道。
“自雪山(天山)而来。”虞凝回道:“雪山上有两条孔道,可过大军,直通山后。彼处有不少胡人部落,老夫亦不清楚其族属,反正逐水草而居,时常变换,应非一部。”
邵勖点了点头。
他也听说雪山以北有不少部落,之所以没能南下攻取高昌,最大的原因便是其不团结,互相之间就有冲突,有些甚至是世仇。
再加上这些部落迁徙不定,本身没有固定在一处的习惯,所以偌大的高昌郡能维持着。
另外,他还记得有一次和父亲闲谈,提及雪山以北有些地方其实不错,若觉得高昌夏日酷热,大可至山后筑一城,以为“夏宫”,用来避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