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1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839
  如此一来,分裂在所难免,终于让梁廷觅得机会了。
  他暗叹一声,兴奋劲慢慢退潮,甚至有些怀疑返回草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现在是太子仆,如果安安心心等到太子登基,作为东宫老人,混一个太仆卿未必没有可能。世上有多少人能当一国之九卿?
  但随即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远离是非是对的,太子就一定能顺利登基吗?谁都说不好。
  ******
  年前最后两天,宇文悉拔雄通过河阳三城浮桥,返回了洛阳。
  河阳三城的浮桥在秋天进行了一次大修。
  据说是使用鄱阳郡阴干了数年的上好木料,在当地打制船只,然后一路向北运至黄河,组装成浮桥。
  河阳三桥亦有摆渡,不过只起辅助作用,绝大部分过客还是通过浮桥南来北往,整日车水马龙,不大修不行了。
  朝廷甚至为此专门配备了十名船匠,没别的事,就专门巡视浮桥损坏状况,定期维修。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天下太平之后,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河南、河北百姓的日子蒸蒸日上——日渐繁盛的商旅是最好的证明。
  城北大夏门外的鸿胪寺宾馆内,已经住满了来自各处的使者。
  宇文悉拔雄停下用午饭时,甚至见到了高句丽王弟高武。
  是了,正旦要到了,高句丽被羞辱后已经选择屈服——或许是暂时屈服——他们若不派人来参加朝会,显然说不过去。
  宇文、高句丽两家虽然一起围攻过慕容廆,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悉拔雄、高武二人都没参与,也不认识,只互相看了一眼,便忙着自家事了。
  高武身边跟着一堆僚属,用着高句丽土话说着什么。
  旁边一位似乎是鸿胪寺的官员,顿时不满了,带你来吃住,居然还避着我说话?于是咳嗽了一声。
  高武醒悟了,于是换了夏言,道:“明年春耕后,五部各出二百精锐,计一千人,最迟七月初抵达此处,交由上国操练。”
  “二百人还出得起。这是要打仗吗?”有随行贵人问道。
  “难道要去晋国故地打仗?我们的人不耐酷暑啊。”
  “我听说在洛阳集结后,就会开往凉州操练。”
  宇文悉拔雄将最后一块碎饼就着菜汤吃下,没说什么。
  很巧,离开洛阳前他听闻巴西板楯蛮要出二千“善射”弩士,明年七月初抵达天水,然后开往凉州整训。
  据相熟的兵部官员说,天子特别要求精挑细选,不能滥竽充数,一定要技艺娴熟的板楯弩士,且配备好铜弩、药弩。原因嘛,西征“不养闲人”,精兵吃那么多饭,羸兵也要吃那么多饭,那还不如悉数抽调精兵。
  蜀中板楯蛮都出兵了,宇文鲜卑逃得掉吗?定然会抽调强兵劲卒。军士抵达中原后,不合格的可能还要被退回,乃至申斥、责罚。
  会账之后,宇文悉拔雄便准备离开了。就在此时,一绿袍官员匆匆入内,扫视一圈后,快步来到高武面前,低声说着什么。
  宇文悉拔雄特意从旁边经过,只听到“周才人”、“求恳”、“怜悯”、“觐见”等词。再用眼角余光一瞄,高武脸上混合着感激、谄媚以及一丝丝屈辱。
  宇文悉拔雄顿时明白了,怜悯地看了高武一眼,出门离开了。
  随从们窝在宾馆墙外,刚刚啃完几个干饼,见得悉拔雄后迎了上来。
  悉拔雄摆了摆手,道:“天快黑了,进城。”
  众人纷纷上马,一溜烟离开了。
  ******
  对很多人来说,贞明六年(339)的正月就是吃吃喝喝,宇文悉拔雄也不例外。
  初六这天,他受太子家令陈逵相邀,入府饮宴。
  一起来的人不少,除东宫同僚外,还有部分河南、关西士人。
  奇怪的是,没看到几个幽州人。
  陈逵心情不佳,因为他要被外放了,据说只得了个太守之位。
  换旁人能当太守,早就弹冠相庆了,但陈逵不同,离了东宫,也就淡出了权力中枢。
  “卢家日渐得势,我等老人苦不堪言,奈何!奈何!”陈逵喝了不少酒,又是在家中,脑子已经糊涂了,什么话都敢说。
  宇文悉拔雄暗道离开东宫果然是对的。
  颍川人被惯坏了,晋季以来就没吃过什么苦头,以为自己的一切理所当然。殊不知,天子若换个地方起家,比如南阳,一样能成事。
  他只是恰好利用了颍川士人罢了,而南阳虽然豪族不少,但同样没有太过强大的家族,天子舍下脸皮娶乐贵人为妻,有你们什么事?不过——那样就是齐王当太子了,宇文悉拔雄觉得有点不妥。
  宇文悉拔雄默默喝着酒,发现左卫率垣喜、右卫率刘达都没来。
  垣喜是老将,刚猛忠直,不苟言笑。
  刘达风趣幽默,但为人颇有分寸。
  这两人都没来,显然和陈逵等人搅和不到一起去。
  中庶子桓宣没来,他以前是谯郡太守,以一郡之力坚守淮水,与吴兵打得有来有回,没让他们占太大便宜,显然是有本事的。
  率更令金灌没来。这是个用骑兵的行家,十四五岁就上阵了,作战经验丰富无比。
  太子舍人阳骛、姚益生都没来,前者是太子妃的人,后者搞不好也投靠太子妃了。
  太子文学荆博来了,去年试通四经失败,不知道明年会不会试经。呃,他似乎也有些三心二意,居然在偷偷看自己。
  宇文悉拔雄端起酒樽向他致意。
  荆博回敬了下,一饮而尽。
  宇文悉拔雄暗暗思索,荆博家本来只是一豪民,而今虽位列士族之林,但根基浅薄得很,属于跟着天子发家的土豪,不太容易被老牌士族看得上。
  不过他是荥阳人,与颍川近在咫尺,被拉拢似乎说得通。
  但他又走的是太学试经的路子,与大部分颍川士人不是一回事。听说太子挺欣赏他的,这大概便是荆博能被邀请过来的主要原因吧。
  宇文悉拔雄暗叹一声,这帮人是真的不行。
  在他眼中,也就冯翊人鱼遵、扶风人鲁尚比较有能力,心里玲珑之余,诸般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前年新来的太子洗马毌丘斯也不错,一年接触下来,发现他文采飞扬,书写公文时又思虑缜密,能时不时提醒太子一些错漏乃至完善文稿,考虑到他不过二十七岁的年纪,相当可以了。
  也就这几个了。
  “我走之后,诸君不必挂念,松月林泉,亦我所爱……”陈逵用力拍着案几,叹息道。
  宇文悉拔雄觉得没甚意思,酒至半场便借口有事离开了。
  出得陈府时,他长吁一口气。
  有些富贵,注定不属于他,或许紫蒙川才是他的未来。
  大势若此,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三十四章 辞行
  与燕王邵裕一样,宇文悉拔雄离京时,同样采买了大笔物资。
  但他没多少钱,除了自家积蓄及太子赠送的财货外,左右借了一圈后,才置办了百余车货物。
  二月初八,于洛阳西市采买鞍具时,他遇到了同样来此置办货物的楚王邵珪。
  邵珪认识宇文悉拔雄,但没有与他说话,直接转身离开了。
  楚王文学郦怀跟在他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二人一问一答,很快走远了。
  宇文悉拔雄也没有说话,径直挑选货物。
  虽说楚王失势已久,但他毕竟是东宫旧僚,过多牵扯总是不美的。而今宇文三分,他的紫蒙川背靠大梁,若得罪了太子,将来争斗之际被掏了老窝,找谁说理去?
  宇文悉拔雄熟门熟路来到了一座卖马鞍、箭囊、麸袋的邸舍。
  “你怎么又来了?”店主正在揩婢女的油,见状奇道。
  “马鞍——”宇文悉拔雄说道。
  “不降价。”店主轻拍了下婢女的臀,让她离开,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爱买不买,吴公已经数月没来送货了。”
  宇文悉拔雄暗暗着恼。
  店主是知道他身份的,此刻提及“吴公”,便是存着警告的意味,你别拿太子僚属的身份来压我。我的货全是从吴公那里进的,你耍横,太子未必会帮你,但吴公肯定会帮我。
  见宇文悉拔雄不说话了,店主指了指里头的货架,道:“没多少了,尚余四百具,你若不买,四月前定能卖光。”
  “而今又不打仗,如何能卖光?”宇文悉拔雄其实不愿如此自降身份与人争吵,但没钱就是没钱,能怎么办,只听他说道:“再者,为何没新货了?”
  店主冷笑一声,道:“便说予你听又如何?省得你整天以为我刁难你呢。”
  说完,清了清嗓子,道:“朝廷多年不分地,府兵、禁军士卒家口又众,死心了,只能向外迁徙。这会就已经走了不少人了,人少了,干活的人也就少了,有的还是熟手。”
  说到这里,店主有些唏嘘。在他看来,有些做了六七年的熟手离开了是真可惜,对谁都没好处——他们往往只会做一个小物件,不能像传统工匠那般独立完成整个马鞍,一旦离开了洛阳,手艺就浪费了。
  不过人家等了这么多年,都没等到洛阳分地,而今年及弱冠,亦有妻室,再这么混下去不像样子,淮南有地分那就去好了,不管是三十亩还是五十亩,总好过继续在家混日子,受兄嫂白眼强。
  简单来说,他们顶不住了,妥协了。
  洛阳的地本来就金贵,人烟又这么稠密,再等十年也不一定能分田,死心吧。
  宇文悉拔雄不傻。太子在东宫议事时,提到过并州府兵家口渐多的问题,推而及之,聚集了大量禁军和府兵的洛阳问题只会更严重,人口向外走很正常。
  “罢了!”他长叹一声,道:“剩余鞍具全买了。”
  店主喜上眉梢,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可别闹事啊。”
  因为种种原因,汉魏以来民间私造兵甲的行为很普遍,士族力量蓬勃发展后,自己训练部曲、打制兵器,几乎是公开行为。
  进入大梁朝后,因为府兵需要自备器械,民间制作鞍具、刀剑、枪弓、铠甲、盾牌之类的事情更是随处可见。
  简而言之,几乎不禁民间兵甲了,也禁不了,三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就造成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想造反,他是很容易获得各色器械的——只要有钱就行,且确保消息没有走漏。
  店主这是在提醒宇文悉拔雄呢。
  悉拔雄笑了笑,道:“我省得,休要聒噪。”
  店主又打量了他一眼,最终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