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2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159
“原来如此。”元真高兴地看向屈突和,挠了挠脑袋后,让人取来一盒珠子,道:“阿娘给我的扶余宝珠,拿去吧。”
屈突和只摇头,道:“我寸功未立,不能受赏。”
元真有些不太高兴。
邵瑾笑了笑,道:“屈突卿乃壮士,无功不受禄。力真你就先留着吧,下次立功后,一并赏赐下去即可。”
元真点了点头,让人收起宝珠。
邵瑾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傻小子,给的赏赐太重了,心里没数。再者,这是王夫人给儿子的宝物,屈突和也不太敢收。
但也正因为如此,邵瑾更喜爱这个真性情的弟弟了。他见多了尔虞我诈,有些时候会犯“幼稚病”,渴望真挚一点的情感,元真很好地填补了这个空缺。
“六兄,今天其实没打到什么猎物。上党山虽多,可我总觉得鸟兽还不如凉城多呢,怕不是全被人猎光了。”元真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将话题扯到了打猎上面。
“上党人太多了。”邵瑾说道:“从去年年底开始有人迁出,今年又有人外迁,路上你不看到了么?迁出一部分人后,兴许会好一些吧。”
“剩下的人编户齐民了吗?”元真拿起一根兔腿,一边啃,一边问道。
“力真,你问到点子上了。若不贪玩,将来一定能管好凉城四县。”邵瑾说道:“自是要编户齐民的,还要广办学堂。”
“哦……”元真点了点头,道:“去岁回国,内史就总说只有编户了,‘民’才是我的民,不然就是头人的民,再过一百年都是如此。”
“裴公所言无差,有见识。”邵瑾说道。
“六兄你也这么认为?”元真高兴道:“可惜他六七十了,老了,未必能干几年。”
“裴公”就是裴十六,去年底以单于府参军的身份兼领凉城内史。
他在北地深耕多年,对各种事务熟稔于心,但确实年纪大了,干不了几年了。兼领凉城内史,其实就是让他能够荫庇子孙罢了——凉城内史每年可察孝廉一人,同时向州里举荐茂才(不一定能通过),除此之外,还有诸多隐性好处,如举荐太学、国子学生员,提拔旧部等等,难以一一说尽,比单纯的单于府参军强多了。
邵瑾听了元真的话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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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车队抵达太原。
原并州刺史邵光在上个月入朝了,担任司农卿——原司农卿胡郧卒于位。
邵光走后,太原太守邵杰升任并州刺史,晋阳令杜綝接任太守之职,晋阳令则由一名叫侯密的武学生担任。
基本都是内部提拔,很少有外人空降,至少最近十几年是这样没错。
“殿下请看。”邵杰指着不远处的军府,道:“此为晋祠龙骧府,每一防都办了学堂,教授蒙学和韵书。托朝廷的福,送来诸多蒙师、笔墨、书本、纸张,并拨发钱帛,右金吾卫、右龙虎卫总计六十四防,而今已有三十九防有学堂。”
邵瑾听了频频点头。
比起上一次来,并州似乎又有所发展,至少办学搞得不错——当然,这也和朝廷大力贴补离不开。
“还差二十五防未有学堂。”邵瑾叹道:“将士勤苦,岂能没点好处?孤回京之后,定要奏明天子,请拨发钱粮、选派蒙师至此。”
州郡官员们听了还没什么,但府兵将领们却喜上眉梢,连声称谢。
“无需如此。”邵瑾将他们一一扶住,然后又问道:“并州二卫可有少年俊彦入太学、国子学?”
“太学没有,国子学则有。”邵杰介绍道:“每岁少则七八人,多则十二三人。历年下来,试通三经者七人,试通二经者二十一人,试通一经者近百。”
邵瑾听了半晌无语。
武人子弟读书,终究还是差了。
这么多年了,试通二经当上九品官的才二十一个,试通三经当上七品官的只有七个,通三经以上者一个没有,估计得让士人笑掉大牙。
而且,虽然父亲对太学、国子学一视同仁,但实际上还是太学出身的官员更让人另眼相看,国子学似乎隐隐低人一等,发展前景不是很好,盖其多勋贵、武将、胡酋子弟。
“武人子弟都愿意读书吗?”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殿下。”太原太守杜綝上前一步,说道:“这两年愿意读书的人多了起来。”
“为何?”邵瑾问道。
“立功受赏的机会少了,武人那条路不好走。”杜綝回道:“故有人愿意搏一搏读书这条门路。”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博的便是当官,博的便是封妻荫子,博的便是光宗耀祖。
天下大体平定,战场立功的机会少了,但武人们又想当官,可不就只能去国子学碰碰运气了?但这些人底子还是太差,试经玩不过那些书香世家的。
“并州二卫余丁可多?”邵瑾放下了这件事,问道。
“今岁六月于广平置龙冈、滏口二龙骧府,于赵郡置石门龙骧府。这会已经在募集兵员了。”邵杰说道:“右金吾卫、右龙虎卫各出千人,计两千众,可至河北为府兵,顷刻间便募集完毕。”
邵瑾一听就明白了。
去河北当府兵都是愿意的,给了两千员额,一下子就报满了,压根不用动员。
想到此处,他立刻说道:“两千人少了点。孤当上奏天子,多给些员额。”
随行的右金吾卫部曲督、部曲将们一听,大喜过望,道:“殿下待我等优厚,如何不以赤诚报之?”
邵瑾听了亦有些欢喜,这就是父亲派他来的意义啊。
第三十七章 体会
三月二十五日,太子邵瑾离开晋阳,兵分两路。
一路以太子中庶子鲁尚、家令庾泽(原中庶子,后丁忧去职)为首,西行岢岚,然后北上马邑。
这一路匈奴人较多,主要考察移风易俗之事,可重点询问秀容令邵度(邵慎嫡长子)。
太子出石岭关北上,进入新兴。
新兴太守孙珏已然调任兖州别驾,现任太守则是前议郎邵球。
四月初一,他率郡丞孙璧以下十余人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但邵瑾没有入城,略略寒暄之后,直接来到了忻定县(原定襄)北境的滹沱河畔。
滹沱河水在四月的暖风里涨了,泛着浑黄,如一条莽撞的土龙,裹挟着上游的元气,奔涌东去。
河滩上,新发的水草一丛丛探出头,倒映着水光,显出几分倔强的生机。时有牛羊马驴过来啃食,摇头摆尾,自在无比。
河岸高处,便是忻定县境里散布的村落了。
黄土夯筑的低矮院墙,围着一户户人家。
墙顶枯草与新芽杂糅,在风里微微颤动。
几株老柳立于村口,枝干虬曲,刚抽出不久的柳条被风牵扯着,四处摆动。
村道由尘土与牲畜蹄印碾成,坑洼不平,蜿蜒伸入灰蒙蒙的房舍深处。
数缕炊烟从茅草屋顶挤出,笔直上升,随即被四野的风吹开,散入浩渺天宇。
几处篱笆院内,农人正将去年秋日精心堆起的草垛拆解开来,枯草簌簌落下,预备垫进畜栏,或混入灶膛。
这就是新兴郡的乡村,一个拥有四县、21200余户、75600余口的北方边郡的真实情况。
有几分风物,有几分野趣,有几分人气,亦有几分穷困。
好吧,或许新兴郡七万余军民不觉得自己有多贫穷,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缺,就是他们所拥有的种种似乎都低了一个档次罢了。
有,但不够好。
“新兴这么小的郡,竟然挤了七八万人,而一户还不到四口人……”邵瑾看了颇为感慨,遂问道:“莫非战争所致?”
太守邵球来这里的时间也不长,不过数月罢了,闻言回道:“新兴本来没什么户口,而今大多数是军户,忻口、沙河、五峰三大龙骧府便有一万四千余户,剩下的数千户百姓乃历年收容,一户往往只有二三口人,有的甚至只有一口人,都成老鳏夫了。本郡土地也不是很充足,滹沱河颇有几分脾气,时常冲毁堤岸,与汾水不好比。”
“上次巡视并州,有人提及滹沱河动不动改道,且河床虚浮,泥沙甚多,不易利用。”邵瑾说道:“这么多年了,就没些许改善?”
“听闻州中治理过,效用不大。”邵球答道。
“那是治理不得法。”邵瑾说道:“没水便罢了,水势如此雄浑,却难以治理,实难相信。”
说到这里,他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孤回京之后,定要启奏陛下,请都水监派员来此查探,无论花费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将雁门、新兴境内的滹沱河整治妥当。河床过高,引水困难,那就广设翻车、风车提水。”
邵球一听,低声问道:“殿下,徐州那边还在治河呢。”
“最迟过完今年,差不多就整顿完毕了,届时想想办法,多发些人丁,北上整治滹沱河。”邵瑾说道:“郡内邸阁存粮如何?”
“尚有三十一万斛。”邵球回道:“雁门郡大概有二十六七万斛,太原则不下百万。”
“够了。”邵瑾说道:“北疆安定,烽烟暂熄,诸仓所存军粮可拿出来治河,以后花几年工夫慢慢补上就是了。”
太子都这么说了,邵球再无二话。
对新兴、雁门二郡百姓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滹沱河整治一番后,别管将来如何,短时间内农业条件会大大改善,相当于朝廷给他们发赏赐了。
如果当年一度提及的代北水运院可以重启的话,那么商业环境也会有所改善,二郡七县十一万余百姓的生活会上到一个崭新的层面。
当然,对邵球个人的发展来说也是桩大好事,他甚至都想提前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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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十,雁门郡广武县境内出现了长长的队伍。
毫无疑问,这里比新兴郡更靠北,更冷一些。
牧草刚刚返青没多久,旷野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腥气、腐烂根茎与新生青草的特殊气息。
洛阳二月初就春耕了,晚一些的也在二月下旬,但雁门不同。
时已四月,农人们才刚刚挥动沉重的铁锸,将板结的泥土翻开。
锋刃过处,黑褐色的土块带着春暖花开后的湿润,被撬起、翻转、敲碎,露出底下更为深沉的沃壤。
健牛拖着直辕犁,在农人低沉的吆喝声中奋力前行。
铁犁破开大地,留下道道深沟。
有人跟在犁后,把乌亮的粟种,仔细点入那湿润温暖的犁沟深处。
村外洼地,一架简陋的翻车正吱呀作响。
粗壮的木轮被水流推动,轮周斜绑的竹筒次第没入水中,盛满,又在高处翻转,将浑浊的河水倾入木槽。水流沿着田边疏浚过的沟渠,淙淙流进刚播下种子的田亩。
几个赤膊的汉子守在渠口,黝黑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油光,小心地用木锨疏导水流,让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源泉均匀浸润干渴的土地。
不远处的河滩上,几个村妇蹲在青石边捶打衣物,木杵击打湿布的闷响,混合着水声、风声、牛铃声,以及远处模糊的犬吠,构成这河岸四月最真切的声音。
“其实往年春耕多在三月下旬,今年开春后太冷了,雨水几乎没有,故推迟了十余日,等到下了一场雨后才开始。”乡村土路上,太守袁恒(袁能之子)跟在邵瑾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