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22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024
邵瑾随意应了一声,然后指着远方春耕的场景,道:“我闻雁门府兵都要亲自下地耕种,可属实?”
“是真的。”袁恒点头道:“雁门郡有大堡、恒山二龙骧府。土地虽足,却不如太原富庶。本乡府兵也较为淳朴,亲身下地忙农事的不少。殿下请看,那人身高体壮,一身腱子肉,身上还有伤疤,定然是府兵无疑。殿下再看那边,那几人就瘦弱多了,显然是部曲。”
袁恒一边说,一边指着。
邵瑾看了过去,微微颔首。
确实,府兵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地方百姓富庶,府兵更富庶,有的地方天生就穷,府兵作为地方富户,其实也强不到哪去,只能说穷地方物价也甚廉,当地府兵若不采买外地货物,只在本地花钱,倒也能过得不错。
另外,如果能够出征获胜,缴获大量战利品回到穷乡僻壤,甚至能奢侈度日很久。
之前讨伐李成时,并州府兵就大举出动,缴获甚多,一度让地方上物价腾贵,此便是明证。
基于这种认知,邵瑾开始认真思考父亲的有些举措。
前番征辽之后,他给左右骁骑卫、左右飞龙卫将士普赐一马,此并非无因。盖因这四卫军士出征需要用到马匹,或做战马,或做乘马,或做驮马,总之是要的。
战事结束之后,肯定会有损失,所以他将缴获的马匹拿出来了相当一部分,一口气赏出去了近三万匹。
你的马损失了,那正好补上。没损失,就当加赏了。
这其实就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这四卫府兵的战斗力,不让他们因为穷困而怨声载道。
但左右羽林卫、左右金吾卫等部就没这等好事了,仅有财帛、粮食赏赐罢了。
这便是因人而异、因地制宜。
不能谈到府兵就认为他们是一样的,事实上大不相同,无论是战斗力、财富、生活习惯还是忠心,其实都有差异。
今后制定各项有关府兵的国策时,当注意这一点。
“右龙虎卫将士颇为不易。”想通之后,邵瑾慨叹道。
他想了想后,当场唤来中舍人袁耽。
“殿下。”袁耽长身玉立,器宇轩昂,说话的声音中正平和,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挑不出毛病,真正的士人风范。
邵瑾以前很欣赏这种风度,认为大臣就该如此,现在还是很欣赏,却没以前那么热衷了,此刻只招手让他走近一些,低声道:“卿即刻手拟一疏,就说并州春旱,请普赐右金吾卫、右龙虎卫将士二匹绢帛。”
“是。”袁耽没有问为什么,立刻去写了。
不过三万八千余匹绢罢了,数目不小,但朝廷还给得起。
陛下将太子派过来,应该早就料想到这些事了,这就是给太子施恩的机会啊。
写奏疏的同时,不知道为何,他有些庆幸了起来。
前晋、刘汉、大梁甚至拓跋鲜卑在并州反复拉锯,导致士族寥落,甚至鼎鼎大名的太原郭氏都没多少人丁、资财了,太原王氏更是沦落为无足轻重的土豪,而也正因为如此,并州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士人与他们竞争。
不然的话,就凭邵家父子对并州十一郡国(含凉城、马邑、云中、代四郡国)的重视,麻烦可不小。
奏疏一挥而就,文采飞扬,字迹端庄,送上去后,邵瑾看得赞不绝口,很快便遣人快马带回洛阳。
四月十六,队伍分批出雁门关,进入了马邑境内。
第三十八章 并非无因
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春耕的节奏。
村头土道上腾起一溜烟尘,百余名身着窄袖胡服、髡发结辫的乌桓骑兵,风一般卷过。
马是高大健硕的并州马,鞍鞯鲜明,蹄子踏在土路上铿锵作响。
骑士腰挎环首刀,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田间劳作的农人。
农人们瞬间凝固了动作,腰弯得更低了,同时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
这又是哪位去晋阳玩耍的贵人回来了?不太像啊,路过的骑士似乎就是本地贵人的子侄,看着有点眼熟。
能让这些心高气傲之人当先开路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在河边捶衣的妇人慌忙将湿衣塞入木盆。
马蹄声越来越急,旗幡一面接一面。
风似乎都凝结了,只剩下河水奔腾的呜咽声。
妇人们窃窃私语,操着汉语、乌桓语、鲜卑语夹杂的奇怪口音,低声讨论着。
神奇的是,她们都能互相听懂对方的话。
汉人能听懂部分乌桓、鲜卑词汇,乌桓、鲜卑也能听懂部分汉语,交流毫无障碍——久而久之,大概会形成一种以汉语为主体,夹杂部分胡语词汇,音调奇怪的方言。
烟尘尚未散尽,田地里才刚刚重新响起锸犁破土之声、鞭牛吆喝之声,远处又有一群骑士相向而来。
他们远远下马,随意看了看田间、河畔的自家农奴,便急匆匆地向前,侍立于道旁。
一队队盔甲明亮的步卒走了过来,先站好位置,然后喝令这些在阴馆跺跺脚都震三震的贵人们解下兵器,挨个列好队。
有人朝农田走来,用汉语大声喊道:“殿下非为扰民而来,尔等继续耕作,农时耽误不得。”
喊完之后,又至下一处,重复之前的话。
农人们互相打听。此人说的是洛阳话吗?好难听懂,还是并州官话听得舒服。
片刻之后,农人们三三两两地忙碌了起来。
农时确实耽误不得。
牧草已经返青了,但这会还不到大规模驱赶牲畜啃食的时候,得再长一会。趁着这个空档,抓紧把粟麦种好才是真的。
等春播完毕,还有修缮房屋、照料牲畜等一堆事情,农家是一刻不得闲,尤其是他们这些从游牧转变为半耕半牧的农人,比单纯游牧或单纯种地的人都要忙。
才弯腰干活没多久呢,驿道上忽然响起了鼓乐之声,再度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想象中身穿华丽衣着的贵人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红色猎装的青年,被诸多官员、将军们簇拥着,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向前走着。
农人们纷纷直起腰,乃至踮起脚尖,够着头看着。
青年先是说了一些什么,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纷纷拜倒在地,恭顺无比。
有些人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魔似地看着这副场景。
手中的铁锸沉重无比,仿佛再也举不起来了,也没那份心气了。
曾几何时,因为转为耕牧,他们的生活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改善,就连灾害都有了一定的抵御力,心中喜悦无比,觉得幸福的人生就在眼前,虽然压在他们头上的贵人们似乎赚得更多,愈发奢侈起来了。
可这会呢?他们稍微冒犯一下就要被鞭挞个半死的贵人们,集体跪拜在路边,脸上挂着他们从未见过的谄媚笑容,哪怕被视而不见,也不敢表露出丝毫不满。
许多人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权力的冲击。
“叱奴,你以前说步鹿根家的大人勇武豪迈,没人敢折辱他。但他现在像条狗一样在路边摇尾乞怜,你有什么话说?”有人低声说道。
叱奴只有十六七岁,脸上还残存几分稚气,这会显然看呆了,没想到他心目中如天神一般高不可攀的贵人,在中原贵族面前却这般低三下四。
他的大脑第一次真正思考了起来。或许,阴馆县这方天地太小了,县上面那个马什么郡也太小了,自然而然,步鹿根家的贵人们也很渺小,放到整个天下不值一提。
去年的时候,他们与续家的人争夺公地草场的放牧权,很是打了一架,当时就想如果步鹿根家的贵人们起兵造反,他就跟着造反,把续家的人屠光了,反正步鹿根家能拉出一千多弓马娴熟之士,几个年轻的贵人勇猛无比,外人真不一定能拿他们怎么样。
但这一刻,他的固有认知破灭了。
如果步鹿根家的贵人们再想要叛乱的话,他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或许该认真考虑一下吧。
这个天下,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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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将巨大的村影投在泛着金光的河面上。
农人们扛着沾满泥巴的铁锸,拖着疲惫的耕牛,沿着田埂往家走。
村落里,炊烟再次升腾,只是更浓了些。
远处,阴馆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凝重。
城墙之上,隐约可见戍卒巡弋的身影。
城墙之外,篝火已然生起,热情的少女们如草原上的云雀,为大梁太子献上轻盈的舞蹈。
有那么一瞬间,邵瑾似乎想到了什么。
当年就是这样的场合,他着了姚老羌的道。不过现在他成熟多了,已可游刃有余。
正如叱奴所想的那样,步鹿根家的贵人在乡间耀武扬威,甚至有点蛮横霸道,但这会却是个和善的君子,满嘴谈的都是“门路”、“买卖”甚至是家族能不能挤进“塞姓”之中。
“代国废藩置郡,马邑一片安定,诸君都有功。”邵瑾端起酒樽后,笑道:“历次发役,并不落于人后,孤都看在眼里。今既入中朝,只要好生做事,听命于朝廷,富贵定然短不了。来,饮了这杯。”
众人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马邑太守羊权趁机上前,为太子一一引荐地方豪强。
第一个便是张通。
此人在拓跋鲜卑时代当过马邑太守,后转任郡丞。如此落差,心中肯定是不满的,但他一大把年纪了,雄心壮志已然消磨,而今就想为子孙谋。
邵瑾听完介绍后,便道:“令郎既识文断字,又会写算,入东宫为录事可也,却不知舍不舍得?”
张通一听,喜出望外,连声道:“那是小儿的造化,舍得,舍得!”
录事是吏职,非官,但东宫的录事能和郡县录事一样么?这真的是造化。
其他人听完,羡慕不已,更有些期待。
羊权又开始介绍续家。
“君家镇边多年,功莫大焉。”邵瑾说道:“且是名门之后,家学渊源,何不入太学读书?将来也是条出路。”
他说这话,自然就是要给续家子弟入学名额了。这甚至不用请示天子,凭他的影响力就能轻而易举办到。但对马邑郡的土豪续氏而言,却又困难无比,故在太子许诺后,他们千恩万谢——放在魏晋年间,这不算什么,可国朝的太学生是真能当官。
续氏退下后,羊权又介绍起了苏氏——此为苏忠顺之子苏坤这一支。
邵瑾听完后,敬了苏坤一杯酒,道:“卿将自家部众编户齐民,响应朝廷大政,小小一阴馆令着实屈才了。”
苏坤面色沉稳,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道:“朝廷有命,理当遵从。”
邵瑾点了点头,放下酒樽,叹道:“真荩臣也。”
除了这一句外,再无多余的话,但苏坤心中有数,这个当了多年的阴馆令可以卸下了,必能往上走一走。
天子不是白让太子过来的,是让他过来施恩的。既然施恩,就要给太子一定的权限,即便此时没有,回去后也会一一落实。
此事不用着急,耐心等待便是。